“因为对他来说再无黑暗,无疑他会像亚当
沦落前一样。能够在黑暗中看见。”
我父亲的身体是一个恐怖的世界
他的身体是一座我们从不知晓的城
他躲在他去过我们曾要去的地方
他的信是一间他简居的屋子
在信中他爱的逻辑会生长
我父亲的身体是一座恐怖的城
他是它恐怖舞蹈的唯一见证
他躲在他去过,我们会丢失他的地方
他的信是一间他的身体受惊吓的屋子
他迎接死亡,与思想一道沉溺。
最后一天他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房间
带着两瓶杜松子酒,后来
平展展地躺倒在地
于是脑血液流到了
那从未遭流液
刷洗的新隔间
他在几分钟新的平静中死去。
他的早年生活是一出吓人的喜剧
我母亲与他离婚了一次又一次。
他会冲进被火车的白眼
磁化的山洞
一次,为了一举成名
他竟醉瘫在大街上
在锡兰挡住了帕里哈里
——那大象、舞蹈家和当地显贵的仪仗。
由于那是一个半官方半白人的场面
这个举动被视为
自主运动的决定性转折点
并且导致了锡兰一九四八年的独立。
(母亲也尽了她的一份力量——
她的车技那样糟
每当村民们认出她的汽车
就向她投石头)
十四年的婚姻
他们各自宣称,他或她
是受伤害的一方。
一次在科伦坡码头
向一对新婚夫妇告别
父亲对母亲富有表达力的感情很嫉妒
于是一头潜入码头边的水中
追着离船挥手告别
母亲假装同他素不相识
夹在人群里回到旅馆。
这次他又成了新闻人物
尽管母亲在给编辑的短信里
改正了报导——说他醉了
并不是因与朋友分手而心碎。
当船到达亚丁时
那对已婚夫妇收到了
两份《锡兰日报》。
尔后在他最后的几年中
他是一个默默的饮者
一个每星期一次
同他的酒瓶消失在房间里的人
他在那里直到大醉
直到清醒。
在那里讲话、睡梦、道歉
温柔的信创造了出来。
用建筑师的清晰
他写一排蓝色的花
那是他的新妻栽种
写他在屋里装电灯的计划
写我的异母妹妹怎样接近一条蛇
蛇虽然醒了却没有伤害她。
他的信用最传神的字体写成
他的心渐渐扩大、扩大、扩大
扩大到他的孩子们和朋友的所有变化
而他自己却挪进
他私下
可怕尖锐的恨里
直到他站稳并且
直挺挺地伸展他的身体
血液呼啸着冲进
骨骼空旷的池子
血液没有暗喻地在他的头脑里搜索
(汤潮 译)
【赏析】
《信及其他世界》给我们讲述的是“我”父母的爱情故事,可以说是一首叙事诗,但又不止于此。通过诗中浓郁的现实主义笔调,诗人又给我们勾勒出一幅饱满的人物肖像。
“我父亲的身体是一个恐怖的世界/城”在诗的第一、第二两节反复出现。恐怖,已经不是我们印象中的让人害怕,它所传达的是他父亲的身体之内,灵魂所支配的那让人感到陌生又迷离的一生,它是那么的丰富,是一个世界,更是一座城。在这座城里,有我们所不知晓的他的一切,这一切也只存在于他,存在于他的身体,别无他物,这是唯一存在的证明。“他的信是一间他简居的屋子”,“他的信是一间他的身体受惊吓的屋子”,他父亲写的信,就是一间屋子,连续的暗喻,想告诉我们的只是父亲的信虽不绵延冗长,如简居般朴素,却怀藏着浓浓的爱意,寄深情于毫端。
诗的第三节,诗人欲给我们讲述他父亲的一生,父母爱情故事的一波三折。故事先从父亲的死亡开始。没有痛苦挣扎,也没有失去亲人的哭天抢地,有的只是一个房间,两瓶杜松子酒,红色液体,有的只是平静,平静地躺倒在地,平静地看待死亡。
故事采取倒叙的方式。故事由死亡结束,又从死亡开始。他父亲的早年生活,无疑充满了戏剧性,是一出“吓人的喜剧”: 他父母间婚姻一波三折,可见一斑。面对感情的挫折,“让人恐怖”的父亲竟也会“冲进被火车的白眼/磁化的山洞”。在这里“父亲”是一个真实的人、立体的人,也会在沮丧时冲动,就像年轻的我们。他也会一时被情绪冲昏了头脑,醉酒后瘫倒在大街上,去拦住帕里哈里……那种场面,那种气氛,你怎能不达到你的目的?怎能让别人不记住你?正是这一愚蠢的个人举动,却成了锡兰独立过程中的里程碑事件、转折点——诗人夸张的手法,让我们没觉得“父亲”是那么愚蠢,而是可爱、可敬。“父母亲的喜剧”里不仅有夸张,更有幽默。描述一个人的车技有多烂,你会怎么去做?我们的诗人是这么写的: 每当村民们认出她的汽车就向她投石头……也许在他看来砸向车的是石头已经够仁慈了,而不会是鸡蛋。
无数个短暂汇集起来就是漫长。一次次的离婚却也能造就一段十四年的婚姻。尽管彼此之间是在从未停歇的风风雨雨中度过,并且“他们各自宣称,他或她/是受伤害的一方”,但就是一块石头放在怀里,十四年也会被焐暖了吧。有时候嫉妒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爱?向一对新婚夫妇告别的故事里,父亲对母亲的爱转化为嫉妒,看得出父亲渴望母亲的爱,却又倔强得不会去直白的表达,能做的只有跳进水里以唤起母亲的注意,却又遭遇了同样倔强的母亲。结果只能是一个人杵在那里的尴尬,无意间成了让人注目的新闻人物。这是讽刺,是幽默,更是一出让人体味的爱情的迷藏,尤其是对那对手里拿到《锡兰日报》的已婚夫妇。爱情的长跑会不会让一个人精疲力竭?父亲的生活里只剩下了默默的房间和同样默默的酒瓶。狂饮,大醉,之后才会带来短暂的清醒。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父亲用那难得的清醒,抑或清醒的迷醉,在信里描绘着他和他的“新妻”的生活: 院子里有“一排蓝色的花那是他的新妻栽种”,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忧郁;黑暗让他无法顺畅地呼吸,他要有一个“装电灯的计划”;稚气的女儿扔掉了皮球,走向那条五彩的蛇,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朋友。近在咫尺,饱食的蛇动不起对她的丝毫邪念……谁也不知道这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一场幻梦,只有他自己能分辨得清。当一切生命中美好的东西一一闪过之后,死亡是那么的了无牵挂,又是那么的平静。不平静的只有那不甘死亡的暗涌的血液,呼啸着冲进骨骼空旷的池子……
死亡结束了父亲的一生,也结束了这首诗。诗中讲述的是他父母的爱情故事,缠绵又迷离。其中充满了诗人的智慧、幽默,又涂抹了一层淡淡的悲剧色彩。一般人在描写自己的父母时,难免不去仰视,并极尽溢美之词,但昂达奇在诗中却没有抬起他那高昂的头,没有“替尊者讳”,有的只是一种平静的审视。而且把父母的无知、自私、偏见、天真、善良统统诉诸笔下,人物不再干瘪,却有几分生动感人,人物的复杂性格是那么丰满。同时,这首诗以其新颖的手法、现实主义的冷峻笔调,无意追求却达到了超现实主义的效果。
(吕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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