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荆楚吟·鄂东之旅·黄州赤壁·大江东去“文赤壁”
东坡文赤壁在黄州(今黄冈县)城西北长江之滨。因其为红褐色石崖,状似倒悬之鼻,故唐以前称赤鼻山;又因其断崖临江,也叫赤鼻矶。赤鼻矶何时称为赤壁,已无从查考。但唐宋时的许多诗文已把这里称作赤壁,且还有意无意地写成三国赤壁之战的赤壁,苏轼来此之前,这里已有不少供人游览的建筑物。但真正声名大噪,还是由于苏轼的缘故。自苏轼作《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后,黄州赤壁声誉与日俱增,以致清康熙年间重建赤壁时,黄州知府郭朝祚亲书其额,正式命名为“东坡赤壁”。
苏轼与乌台诗案
苏轼(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四川眉山县人,二十岁中进士。曾写《进策》二十五篇、《思治论》等论文,针对当时财乏、兵弱、官冗等社会政治弊端,提出了一系列改革主张。
苏轼的改革思想与王安石的变法主张有许多不同。王安石强调更张法度,苏轼强调择吏任人,反对“以立法更制为事”;王安石主张理财,扩大国库收入,苏轼主张“节用以廉取”,批评变法派“广求利之门”;王安石变法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苏轼则认为“欲速则不达”、“轻发则多败”,力主稳健。由于多次上书而未被采纳,因此他请求外调,先后被派往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
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罢相后,吴充、王珪继任宰相,变法动向逆转,一些投机分子营私结党,倾轧报复。元丰二年(1079),御史台何正臣、舒亶、李定等人,摘出苏轼诗文的片言只语,弹劾他“衔怨怀怒,恣行丑诋”,“指斥乘舆”,“包藏祸心”,于这年七月把他从湖州逮捕,投入监狱。这就是北宋有名的文字狱“乌台诗案”。“乌台”是御史台(负责监察官吏的机构)的别称,因汉代御史府内有柏树,常有数千乌鸦栖居其上而得名。御史台本想判苏轼死罪,幸得亲故营救,神宗也不想杀他,他才侥幸获释。
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以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之名,贬谪黄州。
躬耕东坡
被贬黄州后,苏轼先住在定惠院中,并写下了著名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词通过刻划孤鸿的形象,表现了诗人洁身自好、不肯随波逐流的生活态度,也反映出诗人政治上失意后的孤独寂寞之感。后来他迁居到离江边仅十步的临皋亭。
苏轼在黄州名义上是地方“团练副使”,实际只是挂名,而且宋神宗明确规定“不得签书公事”,其任务为“思过而自新”,行同罪人,几近于流放。在这种情况下,苏轼把时间几乎全用于游览山河。黄州的风景胜地,鄂东以至大江以南的许多风景佳地都留有他的足迹。
苏轼的游兴极高,以致出现过这样的笑谈。元丰五年九月,苏轼同客人泛舟于黄州江面,夜半归来,门敲不开,就又回到江边,“倚杖听江声”,心中不快,遂赋词一首《临江仙·夜归临皋》:“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词的下阙从江声引起感慨,自己总为名缰利锁所扰,不能真正主宰自己,不如一叶扁舟,遨游江海,以终余年。想用退隐解脱政治上的苦闷。没想到这后两句遐想之词,竟引起一场误会。第二天满黄州都传说苏轼昨晚作了此词后,将帽子和衣服挂在江边树上,驾着小船,不知去向。黄州太守徐君猷虽与苏轼交好,但负有看管苏轼之责,闻信急忙赶到苏轼住处,却见苏轼鼾声如雷,睡得正香。
经济上苏轼也很窘迫。他在给友人秦观的《给秦太虚书》中说,月初取四千五百钱,分三十串,挂于梁上,每天挑下一串,用后所余装入竹筒,留作待客。即便如此,日子仍难应付。《寒食雨二首》描绘了在大雨中的困顿潦倒:“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在这种情况下,苏轼老友马正卿,为他向郡中申请来数十亩旧营地,以便维持生计。营地久荒,布满荆棘碎石。苏轼率僮仆于草丛瓦砾中开垦出大片耕地,种上稻谷、蔬菜。一向读书、做官且已年满四十五岁的苏轼,虽深感“垦辟之劳”、“筋力殆尽”,但仍虚心求教,学会了种田,并与贫苦的农民建立起亲密的感情,“农夫人不乐,我独与之游”,甚至公开声称:“吏民莫作是长官,我是识字耕田夫。”(《赠王庆源诗》)。
旧营地略有坡度,且面向东方,苏轼便取名“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且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忠州曾有《东坡种花》诗、《步上东坡》诗,苏轼十分钦佩白居易,并有意效法,也是他自号为“东坡居士”原因之一。苏轼还在此建了一座房子,因是雪天落成,故命名为“雪堂”;并在房内四壁都画上雪,以喻其高洁。
这段躬耕生活成为苏轼经历中重要的一部分,为此,他先后写了九首有关东坡和东坡耕作的诗。
二赋堂与前后《赤壁赋》
苏轼《赤壁赋》墨迹
东坡赤壁有一主体建筑,名“二赋堂”,是专为纪念苏轼前后《赤壁赋》而建。堂中有高约丈许的巨大木壁,正面刻着字大如拳、豪迈俊逸的楷书《前赤壁赋》:
《大江东去“文赤壁”》古诗句出处: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大江东去“文赤壁”》古诗句出处: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嫋嫋,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大江东去“文赤壁”》古诗句出处: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大江东去“文赤壁”》古诗句出处: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大江东去“文赤壁”》古诗句出处: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篇赋记述了元丰五年(1082)秋七月十六日晚,苏轼与客人夜游赤壁的情景。文中以传神的笔墨描述了秋夜赤壁的美丽、静谧,作者感叹造物无穷,人生短暂,通过对明月、江水的变与不变的议论,表现出把个人不幸视作暂时现象,将荣辱得失置之度外的超然态度,既流露出政治失意后的抑郁,又表现了旷达开朗的胸襟。这种情感上的波折反映出苏轼贬谪黄州时期复杂的精神世界。
二赋堂木壁的背面则刻着苍劲有力的碑体《后赤壁赋》。这是三个月后,苏轼再游赤壁所作。此时已是秋末冬初,树叶落尽,长江水枯。苏轼陪同客人,踏着月影,从临皋出发,再次泛舟赤壁矶下。第二天,写下了这篇《后赤壁赋》。其中“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等句,状写赤壁冬夜的景色,堪为绝唱。后赋境界幽奇萧瑟,与前篇各异其趣,更多地反映了作者遭贬谪后悲凉孤寂的心情、超尘绝俗的追求。
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使黄州赤壁大放光彩。明李东阳赞道:黄州赤壁“不直(只)山水之佳,盖子瞻二赋为之增重也”(《题赤壁图序》)。
前后《赤壁赋》在我国文学艺术史上有着深远的影响。元有无名氏杂剧《苏子瞻醉写赤壁赋》,明有许潮《赤壁游》、沈采《苏子瞻赤壁记》传说。而且宋李公麟、明唐寅都画过苏轼游赤壁的画,明魏学洢的《核舟记》还记载了民间雕刻家王毅以“大苏泛赤壁”为内容所刻“核舟”的惊人技艺。由此更使黄州东坡赤壁名满天下。
酹江亭与《念奴娇·赤壁怀古》
出二赋堂,往右穿过题有“迎素月”的侧门,左边崖石上屹立着酹江亭。此亭以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一尊还酹江月”之句命名。亭中有清康熙临摹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手书的前《赤壁赋》“御书”碑刻。在酹江亭陡峭的石壁上,留有道道波浪冲蚀的痕迹,由此可以想见当年作者所描述的“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景象。
在写前后《赤壁赋》的同一年,苏轼来到赤壁矶,这时他已年近半百,被贬黄州也逾二年,站在矶头,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想到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也将付之东流,他不禁心潮涌动,浮想联翩,于是吟出了这首流传千古的著名词章《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一作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作者追怀古人功业,礼赞如画江山,引出英雄豪杰,感慨历史无情,哀叹己身无为,更觉人生如梦。既然空怀壮志,不能有所作为,只好豁达为怀。此情此意,江月可鉴,于是举杯邀月,把酒酹江。
这首词以雄健的笔法描绘了黄州赤壁的壮丽景色,塑造了雄姿英发、潇洒从容的少年英雄周瑜的形象,充分体现了苏词高远清雄的意境和豪迈奔放的风格,对后世产生了很大影响。据俞文豹《吹剑录》记载,苏轼离黄州后,在翰林院担任翰林学士时,问:“我的词同柳永的词相比,怎么样?”回答是:“柳郎中的词适宜于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手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手挽铁板,唱‘大江东去’。”此说不一定为真,但却形象生动地说明了苏轼《赤壁怀古》的豪放词风对世人的影响,后人因此以“大江东去”、“酹江月”、“赤壁词”作为《念奴娇》词牌的代名;并在江边修建此亭。
湖北黄冈东坡赤壁酹江亭
坡仙亭与碑阁
出酹江亭,往左走,左侧有一亭为坡仙亭。此亭的得名,是由于苏轼二赋中有“羽化而登仙”、“挟飞仙以遨游”等佳句,描绘了“羽衣蹁跹”的道士形象,加之苏轼在黄州时经常览佛书、赴佛寺、参禅问佛,因而宋元以来,一些人常以“坡仙”称呼苏轼。南宋诗人戴复古在他的《赤壁》中写道:“白鸟沧波上,黄州赤壁边,长江酹明月,更忆老坡仙。”其实,苏轼的思想以儒家为主,兼蓄道、佛,博采三家而圆通灵活地加以运用,奉儒但不迂执,谈禅并不佞佛,好道又不厌弃人生。
苏轼喜丹青,长于画枯石竹木,所画枯木,枝干盘踞弯曲,像是作者胸中抑郁情状的写真。坡仙亭内,即嵌有两幅石刻苏轼画,一幅月梅,一幅寿星老头。月梅画半镰新月,一株老梅,老枝虬劲,嫩枝茁壮,花蕊初吐,于凄清中露出一缕生机。寿星画系以“德、寿、殿、宝”四字组画。黄州多竹,苏轼在黄州时喜画墨竹,并颇有心得,总结为:“必先得成竹在胸中,执笔熟视,及见其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逐,以追其所见”。(《东坡全集》第三十二卷)这“成竹在胸”后来成为非常有名的成语。
苏轼擅书法,与
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北宋“四大家”。坡仙亭石刻苏词四首,均为苏轼手迹翻刻。其中《满庭芳·归去来兮》、《行香子·述怀》、《临江仙·九十日春都过了》三首为楷书,呈苏书所长,丰腴跌宕,富有天真烂漫之趣。另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为草书,笔势奇劲,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与其豪放词风相得益彰。
欣赏苏轼书法的更好去处是二赋堂东侧的碑阁。进碑阁大门,映入眼帘的全是黑底白字的苏轼手书石刻,四壁皆然,煞是壮观。碑阁中藏有《景苏园帖》石刻,为苏书各体中的精品。全套原为六卷,共一百二十六块,现存一百零二块,其中包括苏轼留存的法帖名作《赤壁赋》、《黄州寒食帖》、《洞庭秋色赋》。说起碑阁石刻,不能不提及清代光绪十六年(1890)来黄冈县做县令的四川杨葆初,是他多方搜集苏轼墨迹,择其佳者,编为六册,然后请刘宝臣手摹上石,请工匠镌刻,并建亭阁,使苏帖石刻嵌于其内,命名为“景苏园”,苏轼书法才得以传世。碑阁后遭破坏,1925年扩建赤壁时,“流落市贾之手且二十载”的石刻中有一百零二块从张姓人家买得。
作为一代文豪、著名书画家的苏轼,黄州阶段是他一生中创作的黄金时期。他在黄州生活了四年零两个月,于元丰七年(1084)四月调离黄州。其间写诗二百一十四首,填词三十七首,文赋小品三百七十篇,而且其代表作都写于黄州。苏轼与黄州结下了非同寻常的感情,在《别黄州》诗中有“桑下岂无三宿恋”之句,以示对黄州的眷恋。他希望将来有机会再到黄州,且“来时莫遣故人非”。但直到苏轼去世,这一愿望也未能实现。
黄州人民没有忘记苏轼这一代文豪。1982年,在黄州东坡赤壁立起一座3米高的全国第一座大型苏轼立像:苏轼手握书卷,昂首远望,似正构思新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