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杂文还废不得说》原文|注释|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萧军《杂文还废不得说》原文|注释|赏析

三 再说杂文



“杂文”算什么?从中国的文体来讲,它就是“随笔”的后身。不过旧时的随笔,除开谈神说怪的以外,一般至多也不过谈谈自己的感想,发发一些无关紧要的牢骚。……这文体自从到了鲁迅先生手里就不同了,它不独走出了消极的个人感情散步的狭小的花园,而且竟积极地在中国变动得最激烈的世纪里,担负起对整个社会的污暗面近乎全面战斗的任务!因此在中国一提到杂文,这就不能够和那战斗一生的老人——鲁迅——的名字分开。至于杂文在世界文学史上或洋文里如何称呼,我不确切知道,这里姑抄一段瞿秋白先生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关于杂文的一些解释,以及大致意义,作为参证:

“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剧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感情熔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 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不但这样,这里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的斗争的历史。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ouilleton)的代名词。自然,这不能够代替创作,然而它的特点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反映社会上的日常事变。”

这里把“杂感” 的作用,产出时代、特点、文体等,……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用不着我再重复罗嗦。只是把自己的一些意见也不妨写出来一些如下:

杂感这文体虽然不能代替创作,但它本身在我看却也应该是一种 “创作”。如果写得妙,它也是具备着形象性和典型性的。我于鲁迅先生的杂感文中就不止一次看到这特点。只是它们现示这形象和典型的手法有些不同。比方就绘画来说,在“创作”可以说用的是连贯的较完备的 “线条”,而在杂文中却用的是断续的或者更必要的 “线条”——效果是同一的,有时后者的感力也许更活泼,更强烈些。若作为绘画的一种,从夸大特点,伸缩主题方面讲,它就应该属于“漫画”一流。

为了表现一种思想,或者和一种思想或现象战斗,它甚至可以利用文学上各部门——诗歌、小说、戏剧、论文——的手法,只要它需要就可顺手拿来,要怎样使用就怎样使用; 要用它们多少就用它们多少,而又不是无原 则的“集纳主义者”;也不象一般大论文那样,必须先排兵布阵,或者“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就不能动手。它是孙悟空的金箍棒,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重又可轻……它的战法既可 “化整为零”执行游击战斗; 当然“化零为整” 由正规军到 “机械师”;从耍大刀到 “闪击战”也非不可能。……而作战的对象也从不选择,只要一属敌人行列——为政治、为文化、为社会……——它就可以随时开枪……决不有误军 “机”。——若以我看,它要是一切论文形式中的王,兽中的豹子,石中的金钢石,金中的白金,鸟中的猫头鹰。……安可废哉?

一九三九年五月间,关于鲁迅先生的杂文,我写过一篇短文:《鲁迅杂文中的“典型人物”》,曾刊载于上海出版的《鲁迅风》半月刊。这里的人恐怕见到的不多,不揣简陋,我愿意把它附于本文后面,也算为自己对杂文的一点见解。——当然,那“典型”里面也还是提到了梁实秋。

四剑的刃是有两面的



“我们现在还需要杂文吗?” “杂文时代过去了吗?”这是常常有人提出来的一些疑问。我的回答,对于前者是肯定的,后者是否定的。我们不独需要杂文,而且很迫切。那可羞耻的“时代”不独没过去,而且还在猖狂。——在本文的第一段里,我已经举例在案了。

杂文是思想战斗中最犀利的武器。又名曰匕首。但在没有使用这武器以前,除开最低限度的体力和腕力是必要的,而后还要精通这门“武艺”,否则这武器也许反把自己先解决了,那就有点不妙。

武器锋锐,才能够一刺而通敌乎;武艺精通,才能够击中要害;腕力强,才能够一击而殪。要“锋锐”就要及时而“磨”;要精通,要强,就要及时而“练”。除“磨”与“练”的准备而外,再就是多多地交锋。此外应别无他法。

孙猴子有七十二变,杂文的形式也许比它还要多一些。它一个筋斗云可以十万八千里,但作为一个伟大的杂文运用者,却应该有“如来佛”那样一只和一颗“至大无外”的“手”和“心”。这就说,鲁迅先生的杂文,能够横绝一时,把一些要把自己同类安然引向屠场,脖子上挂着小铃铎的“山羊”,以及叭儿狗,癞皮小狗,以及善于变化的魑魅魍魉之类,追杀得上天无路……这不是偶然的。除开那:武器、武艺、不停地磨与练; 不断地上阵交锋; 七十二种以上的形式……是重要的而外,更重要的却还是那 “如来佛” 式的手和心!佛的心是为了把众生超脱向上的,只有对那些被罪恶啮食得不能得救的,它才不得不给以雷霆一击,或者一脚把他们踢进地狱里面去吃瘪。但在某种意义上来看,佛也还是要他们悔改、得度而超生。……

只有具备这样的心和手,加上精通的武艺,才能使这武器运用如意,不然,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也许倒把自己先解决了。

人生最伟大最光辉的战斗,是要消灭那些妨害整个人类的生存、发展和不公的 “罪恶” ,目的并不是在消灭“人”的本身。因为有类人——陈独秀、梁实秋、小太监郑学稼等辈——他们就包庇这罪恶,制造这罪恶——破坏为正义战斗队伍的团结,愿望自己的同胞永沦奴隶地狱——这时也只能连“人” 一同投下火狱里去了! 姑息一个杂乱的菌类,那将要使整千万的人类为它而灭亡。……

但,剑是有两面刃口的: 一面是斩击敌人,一面却应该是为割离自己的疮瘤而使用吧。……

五学什么——从鲁迅先生杂文那里



我曾经看到过若干人,摹拟着鲁迅先生的杂文的形式和手法来写杂文了。这是好的。但另一方面就也出了流弊。因为这些摹拟者们,忘了鲁迅先生杂文产生的时间和空间,目的和对象。医生治病要察看、听诊而后决定办法或下药; 战士临阵,要先瞄准而后发枪。鲁迅先生对于他所存在的空间、时间、所瞄准的目的,下药或开刀的对象; 是下过不止一次慎重和精密研究的工夫的,而后才能“一击而中”,再击而殪。我们要想行走先生给我们留下的这条路,第一件也还是先要好好作下这初步的工夫。否则就不行。

同是一条河,流到什么地方,就有什么形式,它的目的却是——流过去。

马克思主义,不也是有列宁和斯大林的阶段么?到了中国就又有了它的新形式。……

影响不是摹仿,摹仿又决不是“仿造”。前者是为了“创造”的产生;后者却是为了杀死“创造”。

写字练习临摹碑帖;最终目的并不是为了要它“象”,而是借路走一步。用自己的脚,自己的姿势,走向自己要去的方向去。……至于专门摹仿那碑石上为了年久风雨侵蚀下字划上的“残缺”为荣,这将是一种可悲的浪费。

鲁迅先生的杂文中,有些地方不得已的“咬文嚼字”,“拐弯抹角”,“引经据典”,“声东击西”,“文白混用”,或故意“含糊其辞”……这是不能取法的,这也只是在先生的年代那环境的产物,连先生自己也认为诟病的。我们如今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能够用一用它。我们所主要该学的,却是那及时磨练武器的精神,精通武艺的精神,临敌无畏的精神。……最主要的还是那具有如来佛式的“心”和“手”——保护美的,消灭丑的:保护自己以及自己的战友; 消灭敌人。……

我的: “杂文还废不得说”应如是。

(1942年5月14日《谷雨》第5期)



注释 ①全文共分五个部分,这里节选了其中的后三部分。前两部分的小标题分别为:一 先论其它;二 几种可悲的人物。

赏析 萧军是最得鲁迅真传的作家之一。他对鲁迅和鲁迅式杂文,有着深刻的理解。在这篇文章中,他对杂文的特点以及怎样继承和发扬鲁迅杂文的战斗传统,做了精辟的论述。全文谈了三层意思:一杂文还不能废止;二杂文的战斗特点;三怎样学习鲁迅杂文。

对上述议题,作者没有运用论文惯用的逻辑推理方法进行论证,而是采取杂文纵意而谈,不拘成规的笔法,写出了对一系列问题的真知灼见。文章前两部分先从“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的成语谈起,然后举出被鲁迅指斥过的“苍蝇”、“蚊子”的丑恶表演,说明反动派本性未变,他们正花样翻新地制造反共舆论。这说明,“那可羞耻的 ‘时代’ 不独没过去,而且还在猖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独“需要杂文,而且更加迫切。”正如鲁迅所说,凡对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既然时弊尚存,战斗的杂文当然也就不能废止。

接着作者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对杂文的特点进行了极为精辟的分析。先用瞿秋白的观点对杂文的性质做理论论述; 继而以“兽中的豹子,石中的金钢石”等一系列警辟的比喻,说明杂文的重要性; 最后用“游击战”、“闪击战”等巧妙的类比概括杂文的战斗特点。这样层层深入地对杂文进行多侧面、多角度的分析,既新颖、奇巧地说明了杂文与其他文体的不同特色,增加了杂文的立体感和说服力,又富有战争年代的生活气息,读来令人感到亲切。在此基础上作者指出,鲁迅杂文横绝一世,光照千古,是杂文的光辉典范,为学习杂文竖起了榜样。

那么,怎样学习和发扬鲁迅杂文的光荣传统呢?作者认为,不能生硬地摹仿鲁迅杂文的某些形式和手法,而应当精密地研究新的历史条件下“下药或开刀的对象”,既要发挥杂文“斩击敌人”的匕首作用,又要发挥其“割离自己的疮瘤”的解剖刀的功能。总而言之,要“保护美的,消灭丑的,保护自己以及自己的战友,消灭敌人。”这就是学习鲁迅杂文应当吸取的精髓。

萧军的杂文,风骨劲峭,尖锐泼辣,予扬予抑,态度鲜明,坦率陈词,毫不隐晦,既无装腔做势之态,又无言不由衷之词。本文典型地体现了上述特点。比如文章对反面人物故伎重演的揭露,笔锋辛辣,激情洋溢,嬉笑怒骂,酣畅淋漓。对杂文特点的分析,鞭辟入里,巧譬警人,纵意而谈,挥洒自如。通篇没有抽象的说教,全用新颖机巧的艺术形象说明,既发挥了杂文针砭时弊的作用,又取得了阐发深刻理论的效果。因此,近万字的长文,读起来首尾连贯,一气呵成,是一篇既有深刻思想性、强烈战斗性,又有卓越艺术性,熔杂文与政论于一炉的优秀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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