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吕〕一半儿》言情赠友诗歌
题情
云鬟雾鬓胜堆鸦①,浅露金莲簌绛纱②。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③,独入罗帏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④。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关汉卿是伟大的戏曲家。他的散曲也卓有成就。这四首 《一半儿·题情》就写得很有特色。
第一个特色是其毫无掩饰的真实性。与诗的浑厚质朴、词的委婉含蓄不同,散曲一般具有尖新泼辣、大胆直率的特色。这四首 《一半儿》 ,抒写情感 不用多少比兴手法,而是直接描摹主人公的情状。第一首先写姑娘的头发如何漂亮,步态如何轻盈,再写她的一句骂俏,显出其神态心情。情人来了,她高兴 “难当”,便调皮地骂上一声,这声骂可算是情深意长。这里没有丝毫道学气,没有丝毫头巾气,而是直接切入生活,真实地、自然地描绘此情此景。诗词中所惯用的那些迂回吞吐在这里连一点影子也没有。第二首更是赤裸裸描写情欲的。这种毫无 “温柔敦厚”、委婉含蓄可言的诗歌,在那些卫道者看来,简直是淫鄙之尤。但比起那些矫揉造作、半吞半吐的情诗来,它却显得非常亲切真实。至少,它反映了活生生的人的情感及其复杂性——爱恨交加,恨之愈深,爱之愈切。在这里,人物不是某种情绪的化身或表达者,而是一个现实的、活生生的 “这一个”。后二首写孤眠滋味,写情人之疑虑,也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真实自然,富于生活气息,毫无书卷气。在诗词中,写孤眠、写因情而疑的,何止成千上百,但有哪一首写得如此直露、亲切、大胆呢?元曲正是以这种独有的风格在诗体中另辟境界,因而才成为“一代之文学”的。
第二个特色是其轻松的幽默感。这四支曲子,其中有三支就像三出小喜剧。“不比等闲墙外花”是戏谑情人非野草闲花可比。这似有些轻浮。但须知这里的主人公们并非是那些“干得说不得”的正统文人。对方骂一声俏冤家,算是对戏谑的呼应。双方都有点出人意料地不太文雅,因而便产生了幽默感。第二首写那床前一跪,本来就有点滑稽; 她呢?如果是连忙扶起,那是正剧,若是同跪共誓或抱头痛哭,则是个小小的悲剧,但她却偏偏是转过身骂上一句,揭揭他的老底,这就更使“他”显得可笑,当然,那可笑之中也还有几分可爱。只是可笑,构不成幽默,只是可爱,也谈不上幽默,只是在特定环境中,又可笑而又不失可爱的事物,才具备幽默感。第四首虽不那么令人发笑,但细细品来,也多少有点喜剧意味: 他想说谎,岂不知早已被人识破。一个谎言的破灭本身并不一定具有幽默感,但是,当说谎者并不知道会被人识破而洋洋自得时,或者,当这谎话中多少含有点真实的成分时,便有可能产生幽默感。第三首写孤眠,虽很有些悲凉意味,但也有些暖意,可算是“黑色幽默”。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这孤眠只是“乍”,只是偶然事件,因而也就从整体上并不构成悲剧,而多少有点滑稽感。
第三,从艺术结构上来说,这四支小曲的特色是其“非平衡性”。古体、近体、词都讲究结构的首尾回环,内部和谐,重心平衡。但曲却不一定要如此。《一半儿》这种曲式,如同现代的天津曲艺“三句半”,它的重心不在中间而在结尾,因而便形成了一种头轻脚重的非平衡不匀称的结构。但这种不平衡不匀称并不破坏艺术结构的完整体。平衡、匀称、和谐固然可构成一种美,但不平衡、不匀称、不和谐同样也可以构成某种美。关键在于这种艺术形式是否能适合它所要表达的内容。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各种因素间的界限也是模糊的。突出地强调情感的这种复杂性和模糊性,正是《一半儿》这种曲式的特长。它的重心、它的高潮在煞尾处突现,就是为了突出地强调某种事物的。“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强调了主人公表达爱情的特殊方式——以骂表达爱,爱中又包含点恨; 以耍表达喜欢,喜欢中带点调皮。“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强调了一种比较典型的、常见的表情方式。“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暗示自己心暖、情人心冷。“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一语戳穿情人谎言,又留有一定余地,表现了爱情中的那么一点不和谐。因此,正是这种不平衡不匀称的结构方式,才突出了主题,加深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注释
①堆鸦: 形容发多而黑。②金莲: 女子纤足。簌: 象声词。③篆烟: 香烟缭绕如篆,故称篆烟。④迤逗: 勾引,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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