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宫(七绝)》
李商隐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隋炀帝杨广,是我国历史上突出的荒淫昏暴的君主。异常酷虐的经济掠夺和政治压迫,激起了席卷全国的农民大起义,埋葬了他的反动统治。这首七绝,通过精心的选材和独创性构思,只用寥寥二十余字,就在惊人的广度和深度上揭露了杨广荒淫害民的反动本质。
杨广在他当政的十四年内,把绝大部分时间用于佚游享乐、挥霍民脂民膏。这是促使阶级矛盾激化、导致隋朝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诗人举南游江都以概其余,已经显示了选材上的艺术匠心。但仅就三次南游江都来说,涉及面也相当广,哪怕只作最简略的铺叙,也需要很大篇幅。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作铺叙,而是披沙拣金,只抓住不戒严、拒谏特别是举国裁宫锦等典型事例,略作点化,就收到了借一斑以窥全豹的艺术效果。
第一、二两句先借 “南游” 刻画人物。
第一句单刀直入,点明 “南游”。而以 “乘兴” 作状语,不仅展现了杨广贪图享乐、不惜民力的污浊灵魂,而且连他那骄横任性、为所欲为的性格特征,也暴露无遗。“不戒严” 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字眼,它并不表示杨广相信人民,或者要与民同乐; 而是表现他既骄横又昏庸,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满以为普天下的老百姓都畏威怀德,唯命是从。他凭着自己的高兴,想南游就南游,想干啥就干啥,反正老百姓都要山呼万岁。既然如此,又戒什么严!
第一、二两句前呼后应,结合得很紧密。试想,一个既骄横又昏庸的君主,哪能不拒谏饰非? 他既然要 “乘兴南游”,就只准别人“助兴”,不准别人 “扫兴”。据史书记载: 大业十二年 (616),杨广第三次南游的时候,就有崔民象、王爱仁等先后谏阻,扫了他的“兴”,一个个被砍掉脑袋。这件事是有典型性的。它充分说明杨广南游不得人心,不但遭到百姓的反对,连他的 “忠臣” 们,也期期以为不可; 而他却一意孤行,岂不成了 “独夫”! 诗人抓住这一点,在已经画出的 “乘兴南游不戒严” 的轮廓上涂上了饱含感情色彩的一笔:“九重谁省谏书函?” 连装谏书的函套都不肯看上一眼,更不用说封在里面的谏书了。寥寥数字,那个 “独夫” 的形象,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三、四两句,写南游的准备工作。一气贯注,十分流畅; 又层层深入,极富波澜; 而每一个层次,都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可以唤起读者的许多联想,起到 “一以当十” 的作用。
杨广南游江都,仅就穷奢极侈、耗竭天下民力这一方面说,已经罄竹难书。只用两句诗,怎么写法呢? 比方说,史书里有这样的记载: 为了制造旌旗仪仗,仅需要的羽毛、皮革、牙角之类,就逼得百姓四出搜求,“网罟遍野,水陆禽兽殆尽,犹不能给。” 那么,就写这一些行不行? 不行,因为这无法包举南游的全貌。史书里还有这样的记载: 游江都时,杨广自乘 “龙舟”,共四层,高四十五尺,长二百尺。上层是正殿、内殿及东西朝堂; 中二层有一百二十个房间; 皆饰以金玉。下层是内侍们的住处,也很豪华。皇后乘的叫 “翔螭舟”,规模略小,而装饰与 “龙舟” 无异。此外,有名叫 “浮景” 的巨船九艘,各三层,合成水上宫殿。又有漾彩、朱鸟、苍螭、白虎、玄武、飞羽、 青凫、 凌波、 五楼、 道场、 玄坛、 板翕、 黄篾等数千艘, 后宫诸王、公主、百官、僧尼、道士、蕃客乘之,并载内外百司供奉之物。 又有平乘、 青龙、 艨艟、 艚礼、 八櫂、 艇舸等数千艘, 卫兵乘之,并载兵器帐幕等等。那么,就从造船写起行不行?也不行。因为这么多内容,两句诗无法写,写了也不足以包举南游的全貌。杨广南游,是水陆并进的。在水路上,“舳舻相继,连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联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百里。” 在陆路上,“骑兵翼两岸而行,旌旗蔽野”。只从造船方面落墨,怎能把这一切联系起来呢?
诗人抓住了一种东西: “宫锦”。然后舍弃一切,又带动一切。“宫锦”,这是统治者按皇宫标准勒令劳动人民织成的高级锦缎。如果从种桑、采叶、养蚕、缫丝算起,织成一匹,也要耗费劳动人民不少血汗。诗人举一端以概其余,只说 “裁 (剪裁) 宫锦”,而 “织” 宫锦及其以前的许多工序,都已暗含其中。诗人又用 “举国” 一词,说明了 “裁宫锦” 的范围。“举国” 者,全国也。动用全国的劳力 “裁宫锦”,则 “宫锦” 盈仓益库、山积云屯,已不难想见。而这就不能不使人探究 “宫锦” 的来源,其对劳动人民剥削之重,压迫之惨,也就可想而知了。“春风” 一词,当然是与 “乘兴” 遥相呼应的。“春风” 和煦,柳暗花明,杨广这个荒淫天子也就动了游 “兴”,要南幸江都,寻欢作乐。但不仅如此,“春风” 和 “举国裁宫锦” 连在一起,还有更深刻的意义。对于广大农民来说,“春风” 一起,农事倍增,一点儿也不能耽误。而现在呢? 却不得不荒废农业,要为那个荒淫天子 “裁宫锦” 啊!
当然,只 “春风举国裁宫锦” 一句,还不能说明问题的实质。如果是在自己 “乘兴南游” 的时候让老百姓也分享一点快乐,“裁” 了“宫锦” 为他们缝制衣服被褥之类,那还有什么话说? 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 “半作障泥半作帆” 啊!
白居易的 《隋堤柳》 和温庭筠的 《春江花月夜词》,都写了杨广南游的场面。白诗有云: “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树阴龙舟。紫髯郎将护锦缆,青娥御史值迷楼。海内财力此时竭,舟中歌笑何日休!” 温诗有云: “杨家二世安九重,不御华芝嫌六龙。百幅锦帆风力满,连天展尽金芙蓉。珠翠丁星复明灭,龙头劈浪哀笳发。千里涵空照水魂,万枝破鼻团香雪。” 用了不少文字,而其描写范围,还都限于水路。李商隐连南游本身都未涉及,只写了全部准备工作中的一种工作: 以 “举国” 所 “裁” 之 “宫锦” “半作障泥半作帆”,就戛然而止; 而 “帆” 与 “障泥”,却从水陆两方面打开了读者的思路。只要联系首句的 “乘兴南游” 驰骋想像,则舳舻破浪,骑兵夹岸,锦帆锦鞯,照耀水陆的景象,就历历浮现目前。同时,连承受风力的船帆和障蔽泥土的马鞯都要用珍贵的“宫锦” 裁制,则船多么巨丽,马多么华贵,人的衣服饮食器用多么豪华奢侈,也就不言自明。而给人民造成的灾难和给自己带来的后果,也已经包含其中。诗人于纷繁的现象中抓住 “宫锦” 而舍弃一切,又带动一切,就收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其精湛的艺术构思,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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