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这是王安石以独特命意写王昭君的诗,诗中寓有自己深沉的政治感慨,是宋代文学中的一篇著名作品。
对于汉代的王昭君,后人评价多有不同。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中借薛宝钗之口说: “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袭前人。”王安石《明妃曲》的确是出于己见,不论是情态描写,还是命意所在,都达到了高超的地步。
诗人把王昭君放在临别汉廷之前的时间里出场,并让她以非直接、非常态的面貌出现,仅此,还使汉元帝初识容颜仍不能自持,并追究画工的责任,以突出王昭君之美,这笔法是非常高明的。前六句在诗中就是以这种侧面描写、侧面烘托的手法,在实现这样的艺术任务的。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昭君在非常伤心难过的情态下出场了,她泪光满面,鬓发低垂,徘徊不进,顾影自怜,因为伤心,面容失去了许多固有的神色。这种特定场面中的特有心情,在很大意义上损害了昭君神形的常态美,并且这被损伤的美质,还是被泪水,鬓发掩盖着,又在低徊顾影之中拘形而制神,未得正面全部具体显露。王安石的笔要使昭君用她若隐若现的一部分形神,来显示昭君绝顶的倾国倾城之美,这种美是以汉元帝的行为为对象条件表现出来了。这就是元帝见了昭君的“不自持”,就是拥有成千上万的后宫佳丽的君主,看了仍心神摇荡,惊羡不安,发出“入眼平生几曾有”的赞叹,以致杀了不识美人的画工毛延寿,等等,这就是诗中的王昭君之美的对象化的肯定条件。 《伊利亚特》中的希腊王后海伦的美,存在于特洛亚城头上那些元老的眼中和口中,他们见海伦登上城楼,便压低声音讲话,并彼此不约而同地转变议论的话题: “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谁还怪得特洛亚和阿开亚(希腊的别称)的战士吃这多年的苦呢?她简直是一个不死女神的肖像。”(第三章) 《陌上桑》中的罗敷的美,存在于观罗敷而忘乎所以的各种人的动作中: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这一类侧面反应,都是女主角绝艳惊人的对象化的表现条件,王安石把这种“沿波而讨源”的美学手段运用得十分成功。
王安石在诗中充满深刻哲理的议论,以及饱含感慨之情的叙述与描写,把诗情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这“意态由来画不成”的议论中,有对于历史的翻案,也有现实的感愤。作者认为人的“意态”即内在神情之美,是绘画这种艺术形式画不出来的,因此借“画图省识春风面”,难得不误失佳人,责怪“丹青手”而杀掉毛延寿,是枉屈了画家。这就把历史上都说是毛延寿误了皇帝的旧案,集中地写到了皇帝本人的头上,是皇帝不能亲省佳丽,以致使佳人不遇,遗恨终生。中国传统诗歌中, “美人”、 “香草”,都是忠臣、贤士的象征,因此这“画不成”的论理,就暗含有对于君主不能亲识贤士的怨怒。作为满怀政治革新抱负的王安石发此议论,并且是在给仁宗上呈变更法度的万言书搁置不行的嘉祐三年(1058)以后,很显然是有现实感慨渗透其中的。另外,从绘画理论来说,绘画艺术以描绘视觉所见的形象精确性见长,而神情不见诸于性格、动作,又是很难直接描画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是“意态由来画不成”的。中国绘画有“以形写神”的手法,但这对于只以貌取人的汉元帝,是等于无用的,意识美之被见弃,则实为必然。王安石的艺术理论也是多半建立在政治愤慨之上的。他写王昭君心知不能回归汉廷,穿尽了带去的汉宫服装,并且捎口信打听中原的消息,但是却只见雁飞,而不见皇帝的书至,孤凄冷落,十分可怜。这里有对昭君远托异域的同情,有对昭君怀念故国的赞颂,也有自己不得在朝廷为国报效的恨憾。他在《明妃曲》第二首中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就更寄有君臣不遇的“离骚”之怨了。
诗人在诗的最后写家人对王昭君的寄语,把现实形势看得很透彻。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家里人告诉昭君:你好生在北国的帐篷中住下去,不要老想着这里的薄恩的朝廷了,你难道没有看到汉武帝的得宠一时的皇后陈阿娇,她是近在咫尺的,不也被打进冷宫了吗?该失意的在哪里都一样,并没有什么塞南漠北的区别。王安石在嘉祐四年(1059)提点江东刑狱时写此诗,自己改革旧制的理想不能实现,与王昭君的“含情欲说独无处,传语琵琶心自知”的境遇,可谓同命相怜。 “君不见”之叹,它的凄恻动人之处,正在于此中有历史与现实,古人与今人的多重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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