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夏完淳·舟中忆邵景说寄张子退》原文赏析
登临泽国半荆榛,战伐年年鬼哭新。一水晴波青翰舫,孤灯暮雨白纶巾。何时壮志酬明主,几日浮生哭故人! 万里飞腾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
1646年春,太湖义师的大旗,重又在万项碧波上竖起。刚被鲁王封为中书舍人的夏完淳,也来到吴易的军营,成为幕府中最引人注目的少年参谋。
“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的军旅生活,无疑是紧张和壮奇的。但在“渔灯明两岸”的舟中,听那“半夜起悲笳”的夜声,有时也不免孤清。这时候浮荡在诗人心上的,便往往是对平生师友的温馨忆念。此诗所忆及的,即是昔日的几社成员,而后“家居社门”,不甘作清廷顺民的亡友邵梅芬(字景说)。( 【按】: 邵景说在明亡后“家居杜门,竖卧不出”,不久即病卒。从诗人另一首《偶念三秋旧集忆景说兼越行诸子》,有“邵生黄土风骚尽,三复遗篇尚可师”,可知他卒于夏完淳生前。又从《忆侯几道云俱兄弟》,所忆几道、云俱均已殉国之例看,此诗称邵景说而曰 “忆”,则作此诗时邵氏已经亡故。张子退,名密,曾作南京兵部司务。)
一般的忆念亡友之作,往往重在追叙往事,以表达对友人的深切怀思。此诗却一破常格,入笔即叙自己登临太湖的感受。诗人来到太湖岸畔,大约是在夜间。这片义师聚居的水泽之乡,一年来遭受清军的多次围剿和争夺,已变得何其荒芜; 岸畔的村墟,长满了荆棘和木丛;惨淡的夜色中,时时如闻几多新鬼的哀哭之声! “登临泽国半荆榛,战伐年年鬼哭新”,这就是诗人向九泉下的故人所倾诉的感慨——时局是严峻的,义师的再起,正处在如此艰难而悲壮的环境之中。这样开篇初读似乎显得突兀,其实正显示了志士间相忆相念的不同凡俗之风:诗人知道,此刻亡友英灵最关注的,应该就是神州陆沉的时局,而不是多愁善感的往事重提呵!
接着两句,向亡友描述自己的生活景象: “一水晴波青翰舫,孤灯暮雨白纶巾。”青翰舫,指画有鸟形而涂以青色的舱室船。纶 (guan) 巾,即丝带所做的头巾。作为幕府参谋,诗人白天常常侍从吴易,乘坐青翰大船,出没于晴光潋滟的太湖,巡视各处的防御,筹划破敌之策;在傍晚的雨声中,则常常头戴白纶之巾,挑亮一盏油灯,孜孜研读兵书或谍报。两句所展现的景象,虽有朝暮、晴雨的不同,而诗人那少年参谋的奕奕风采,则因了“晴波”、“孤灯”的烘托,“青翰舫”、“白纶巾”的映衬,便意态潇洒地凸现在了诗中。诗人另有《军中有作》一诗,描述过“青翰依藩伯(吴易封“长兴伯”),彤箴愧省郎。凉飚归细柳,旭日自扶桑”的参谋生涯,流露了能为抗清事业效力的深切自豪之情。不过,从形象表现来说,这对仗工整、情景如画的两句描绘,似更显得气韵生动。
在诗人参与吴易幕府之前,便已经历过松江起兵和吴志葵、鲁之屿的攻打苏州之役。“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就是诗人在家国沦亡之际立下的悲壮誓言。可痛的是,这些难忘的起兵,均在清军的残酷镇压下溃败。诗人的复明壮志未酬,先就目睹了许多反清志士前仆后继、喋血国门的壮烈情景。在那悲痛的日日夜夜,诗人曾泪水纵横地写了《野哭》、《二哀诗》、《忆侯几道云俱兄弟》等诗,以追悼这些慷慨捐躯的英烈。当这些情景重又浮现在眼前时,诗人该怎样戚然而悲、啸叹不已!“何时壮志酬明主,几日浮生哭故人”二句,正以突发的啸叹,震荡了全诗,表现了诗人壮志未酬的深切悲慨和痛苦。倘若读者注意到,这啸叹发自“孤灯暮雨”的舟中,便可感受到那八百里太湖,此刻将激起多少波迭浪涌的回应!
但令诗人感到欣慰的是,此次义师的再起太湖,气象殊为壮观。沈泮、李势、周瑞、陈继等诸路义军,纷纷来聚,一时间声势大振。义师对付清兵,也采取了彼出我归、彼归我出的灵活战术,使敌寇只能望洋兴叹。接着便挥师东向,攻入嘉善、吴江,后“又与苏郡兵战于汾湖,斩获过当”(见王云所续《陈子龙年谱》,收《陈子龙诗集》)。这些振奋人心的喜讯,当然也是诗人急于告诉九泉之下的亡友的:“万里腾飞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风尘”——环顾海内,虽然到处飞扬着敌骑跋扈的风尘;我深切忆念的亡友呵,切莫在九泉下担忧!总有一天,反清的义师将会如潜龙一样,破浪而起,腾飞在万里云天!
与夏完淳大多诗作的苍凉悲慨不同,此诗在战伐鬼哭、孤灯暮雨的悲凉境界中几经盘折,终于在结尾化作了充满信心的高唱。正如一声清雷震散云雾,蓦然间在人们眼际,展出了碧莹无限的晴空一样。一位处在艰难境地中的少年,虽然历尽悲苦,仍能有此乐观的战斗精神——这正是“湖海多豪气”的夏完淳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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