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元好问·眼中》原文赏析
眼中时事益纷然,拥被寒窗夜不眠。骨肉他乡各异县,衣冠今日是何年?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何处青山隔尘土?一庵吾欲送华颠。
此诗情绪感伤凄凉,且末尾明言归隐愿望,当为金亡国以后,诗人晚年之作。诗以《眼中》为题,是“首章标其目”,其实,此诗重点不是写眼中所见,而是写心中所感。
诗从对往事的如烟如梦的回溯写起,一开始就给人以无限怅惘之感。“眼中时事益纷然,拥被寒窗夜不眠”两句晓畅明白,流利自然。“纷然”,说明眼中所见时事之多而且杂,再加“益”字,则更进一步,有愈来愈“纷然”之意。正因为有如此“纷然”的“时事”萦怀胸中,所以诗人直到深夜还不能入睡,拥被坐在寒窗之下,苦苦思索。这两句互为因果:因眼中所见“时事”“纷然”,因而心乱如麻,夜不成眠;又因夜不成眠,思前想后,各种思虑就更加纷至沓来。这一联,不仅活画出一位饱经忧患的老人深夜苦思的形象,而且有提纲挈领、笼罩全篇的作用。
这位沧桑老人究竟在思索什么呢?首先,“骨肉他乡各异县”。自从金宣宗贞祐二年(1214)三月,蒙古军攻破诗人的家乡山西忻州、长兄元好古被害以后,他就转徙流离到河南福昌、登封、南阳一带,以后汴京陷落,他又被蒙古军拘管于山东聊城。在不停的漂泊中,骨肉离散,如今深夜不眠,孤苦伶仃,更加想念自己的亲人。这种不幸,当然是由于战争造成的,作者对蒙古军发动的侵略战争的痛恶,也自在言外。
其次,“衣冠今日是何年”,沉痛地诉说了自己当前的屈辱处境。“衣冠”,古时士以上戴冠,亦指世族、士绅。诗人本为北魏鲜卑族拓跋氏的后裔,年青时入陵川学者郝天挺的门下,致力于古典经籍的学习。以后,又在金朝任过县令、尚书都省掾、左司都事等职,当然是衣冠之士。但是,汴京陷落后,作者被拘管,此后就一直过着亡国遗臣的辛酸生活。想到这些,他不禁发出浩叹:衣冠之士生活在今天,这究竟是怎样的年头啊!这一句,是对蒙古新政权的悲愤的抗议。
再次,“枯槐聚蚁无多地”,是自叹浮生若梦和生活天地的狭窄。“枯槐聚蚁”,用李公佐《南柯记》故事:淳于棼梦到大槐安国,娶公主,为南柯太守,后梦醒,始知其国为庭前老槐树下的蚁穴。诗人使用这个故事,一则比喻世事变迁如梦,再则也诉说自己所处的实境。“无多地”,是说自己像枯槐上的蚂蚁一样,所居之地极为有限。他在聊城被拘管两年后,由于离聊城不远的冠氏县县令赵天锡的帮助,才建了房子,从此开始过着遗民生活,以后虽几经迁徙,但生活仍然贫困窘迫。他在《白屋》诗中,曾有“地尽更无锥可置,灶闲惟觉井常勤”之句,可见当时处境。
复次,“秋水鸣蛙共一天”,是自伤孤独之意。《庄子·秋水》中有井蛙与东海鳖的对话,《荀子·正论篇》亦有“坎井之蛙,不可语东海之乐”的语句,诗中活用两书典故。一方面,是写当时实景,在秋夜水塘中,蛙鸣阁阁,不眠者备感凄清;另一方面,亦是自嘲式的自比,在战乱之后,亲朋云散,知音零落,相与交接者甚少,自己也变成坎井之蛙了,语虽达观,而仔细咀嚼,却沉痛无比。
于是诗人想到避世隐居。“何处青山隔尘土?一庵吾欲送华颠。”哪里有远隔尘世的青山呢?我想修一个小庵,好送却我的残年啊!这一联似乎是不经意地道出,显得轻松自如。然而,隐含其中的哀痛,直欲催人泪下。可以看出,作者对这个充满“尘土”的污浊的社会,已经深恶痛绝。他要与之决裂。然而,他能够做到的,也只有遁世避让,在无可奈何的凄苦中,了此残生。这是怎样的哀痛啊!我们好像看到诗人在这凄清的夜晚,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这一联,不仅对中间两联作了很好的概括,也把第一联的形象表现得更为丰满,并且在含蓄曲折的笔致中,留下了悠远的意味,启人深思无尽。
元好问在《陶然集诗序》中说: “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要“荡元气于笔端,寄妙理于言外”。此诗浑融深蕴,哀怨苍凉,但却以枯淡之语出之,语语沉挚质朴,无叫嚣直率之病,却把沉痛入骨的亡国之恨表现得入木三分。从这些地方,体现出他在晚年老成之时,诗歌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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