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随感录二十五》原文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鲁迅杂文《随感录二十五》原文与赏析

我一直从前曾见严又陵在一本什么书上发过议论,书名和原文都忘记了。大意是:“在北京道上,看见许多孩子,辗转于车轮马足之间,很怕把他们碰死了,又想起他们将来怎样得了,很是害怕。”其实别的地方,也都如此,不过车马多少不同罢了。现在到了北京,这情形还未改变,我也时时发起这样的忧虑;一面又佩服严又陵究竟是“做”过赫胥黎《天演论》的,的确与众不同:是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

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

所以看十来岁的孩子, 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他们大抵有了孩子,尊为爹爹了,——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

中国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虽然“人口众多”这一句话,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然而这许多人口,便只在尘土中辗转,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中国娶妻早是福气,儿子多也是福气。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所以随便辗转,没人管他,因为无论如何,数目和材料的资格,总还存在、即使偶尔送进学堂,然而社会和家庭的习惯,尊长和伴侣的脾气,却多与教育反背,仍然使他与新时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过“仍旧贯如之何”,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 “人”的萌芽。

最看不起女人的奥国人华宁该尔 (OttoWeininger)曾把女人分成两大类:一是“母妇”,一是“娼妇”。照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两类了。但这父男一类,却又可以分成两种: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种只会生,不会教,还带点嫖男的气息。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开师范学堂的时候,有一位老先生听了,很为诧异,便发愤说:“师何以还须受教,如此看来,还该有父范学堂了!”这位老先生,便以为父的资格,只要能生。能生这件事,自然便会,何须受教呢。却不知中国现在,正须父范学堂;这位先生便须编入初等第一年级。

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 “人” 之父!

【析】 本篇1918年9月15日刊于《新青年》第5卷第3号。《新青年》从1918年4月的第4卷第4号起,开始刊登对于社会和时事的短评。最初,只将这类文章总题为《随感录》,各篇均无标题,而以发表的先后顺序以数字标出,一直到第56篇起,每篇这才有了具体的标题。

鲁迅从《随感录》第25号开始发表这种短评。共发表了27篇,均收入《热风》集内,是他最早的一批杂文成果。

这篇《随感录二十五》,从鲜明的反封建立场出发,着重批判封建陋习和强调对下一代的培养教育问题。这与鲁迅当年相信进化论和认为青年应该和必将胜于老年的思想也完全合拍。

早娶妻,早生子,多子多孙多福,这是中国传统的、落后的伦理观和生育观。可是以前的不少为人父母者,却“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许多 “生他的人,不负教他的责任”。因此,尽管长期来人们往往爱以“人口众多”自夸,以为这是可以向世界各国炫耀的资本,但在鲁迅看来,这实际不过是一种可怜的、夜郎自大似的、盲目的“闭了眼睛自负”。鲁迅以惊人的洞察力和科学的社会分析力的深䆳眼光,能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就提出并关注中国人口素质不高的问题,实在难能可贵,对后人和我们今天都有深刻的教益和重大启示。

文章中,鲁迅对这种只管生,不管教,或虽然也教,但却是以封建“社会和家庭的习惯”,或者以“尊长和伴侣的脾气”来教的传统作法,是大为不满和坚决反对的。因为这样的孩子——无论他们是“蓬头垢面的”穷人家的孩子,抑或是“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阔人家的孩子,在 他们长“大了以后”,都是“与新时代不合”的,都只能如他们的父辈一样,“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或者,甚至还连他们的父辈都“不如”。这里的所谓“转”,也就是混日子的意思。但是,当今世界,各种事物发展神速,变化巨大,一日千里,人口素质不高,再多也不起作用,落后就待挨打呀!先生对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注,真可以说是赤子之心,溢于言表。

孩子是国家民族的希望和未来。所以,鲁迅认为,“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大致“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可能他们也已经“有了孩子”,便可以“推测他的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这就进一步合乎逻辑地论证了提高全民人口素质和加强培养教育下一代的极端重要性。

鲁迅在对以上问题作了层层的论述和展开之后,顺势又进一步把抨击的矛头指向了顽固轻视妇女的奥地利人华宁该尔——其主张正合于中国“男尊女卑”的腐朽的传统观念——和清末那个对于某省开办师范学堂,改革旧教育而感到莫名惊诧甚至还大放厥词的“老先生”——也就是顽固守旧派的代表。针对这位“老先生”的愚昧、顽固和浅薄,鲁迅更不无辛辣嘲讽地尖锐指出:像他这类以为“只要能生”便可以“为父”的胡说八道的家伙,真是应该被编到“父范学堂”一年级里去好好地来从头学起才对。因为我们中国今后要的只是“ ‘人’之父”——即孩子生下来后,还懂得应如何教育,并将其培养成有用之材的人。反之,鲁迅认为,那种只管生而不管教的人,是根本连做父亲的资格也不具备的。

综观全文,可谓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显得思路开阔,纵横驰骋。立意则高瞻远瞩,思想深刻,笔锋犀利,一切紧紧围绕中心。因此,无论是正说或反诘批驳,处处都显得条理分明,论证严密,以理服人。明快的语言,辛辣讽刺和狠狠鞭挞的火力,更令被抨击者根本无从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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