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许广平》原文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鲁迅书信《致许广平》原文与赏析

广平兄:

廿三日得十九日信及文稿后,廿四日即发一信,想已到。廿二日寄来的信,昨天收到了。闽粤间往来的船,当有许多艘,而邮递信件的船,似乎专为一个公司所包办,惟它的船才带信,所以一星期只有两回,上海也如此,我疑心这公司是太古。

我不得许可,不见得用对付三先生之法,请放心。但据我想,自己是恐怕未必开口,真是无法可想。这样食少事繁的生活,怎么持久?但既然决心做一学期,又有人来帮忙,做做也好,不过万不要拚命。人自然要办“公”,然而总须大家都办,倘人们偷懒,而只有几个人拚命,未免太不“公”了,就该适可而止,可以省下的路少走几趟,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几件,这并非昧了良心,自己也是国民之一,应该爱惜的,谁也没有要求独独几个人应该做得劳苦而死的权利。

我这几年来,常想给别人出一点力,所以在北京时,拚命地做,不吃饭,不睡觉,吃了药校对,作文。谁料结出来的,都是苦果子。一群人将我做广告自利,不必说了;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闹架。长虹因为他们压下(压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论,而他们则时时来信,说没有稿子,催我作文。我才知道牺牲一部分给人,是不够的,总非将你磨消完结,不肯放手。我实在有些愤怒了,我想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他们再争夺什么。

我早已有点想到,亲戚本家,这回要认识你了,不但认识,还要求帮忙,帮忙之后,还要大不满足,而且怨愤,因为他们以为你收入甚多,即使竭力地帮了,也等于不帮。将来如果偶需他们帮助时,便都退开,因为他们没有得过你的帮助;或者还要下石,这是对于先前吝啬的罚。这种情形,我都曾一一尝过了,现在你似乎也正在开始尝着这况味。这很使人苦脑,不平,但尝尝也好,因为更可以知道所谓亲戚本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世事就更真切了。倘永是在同一境遇,不忽儿穷忽儿有点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这么多变化。但这状态是永续不得的,经验若干时之后,便须斩钉截铁地将他们撇开,否则,即使将自己全部牺牲了,他们也仍不满足,而且仍不能得救。

以上是午饭前写的,现在是四点钟,已经上了两堂课,今天没有事了。兼士昨天已走,早上来别,乃云玉堂可怜,如果可以敷衍,就维持维持他。至于他自己呢,大概是不再来,至多不过再来转一转而已。伏园已有信来,云船上大吐,(他上船之前吃了酒,活该!)现寓长堤广泰来客店,大概我信到时,他也许已走了。浙江独立已失败,前回所闻陈仪反孙的话,可见也是假的。外面报上,说得甚热闹,但我看见浙江本地报,却很吞吐其词,似乎独立之初,本就灰色似的,并不如外间所传的轰轰烈烈。福建事也难明真相,有一种报上说周荫人已为乡团所杀,我想也未必真。

这里可穿夹衣,晚上或者可加棉坎肩,但近几天又无需了,今天下雨,也并不凉。我自从雇了一个工人之后,比较的便当得多。至于工作,其实也并不多,闲工夫尽有,但我总不做什么事,拿本无聊的书,玩玩的时候多,倘连编三四点钟讲义,便觉影响于睡眠,不易睡着,所以我讲义也编得很慢,而且少爷们来催我做文章时,大抵置之不理,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了,这似乎是退步,但从别一面看,倒是进步也难说。

楼下的后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要看它有怎样的拦阻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刺了我两个小伤,一股上,一膝旁,不过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全愈了,一点没有什么。恐怕这事将受训斥;然而这是因为知道没有危险,所以试试的。倘觉可虑,就很谨慎。这里颇多小蛇,常见打死着,腮部大抵不膨大,大概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已不到草地上走,连晚上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没有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然而他们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玉堂病已好了。黄坚已往北京去接家眷,他大概决计要在这里安身立命。我身体是好的,不喝酒,胃口亦佳,心绪比先前安帖。

十月二十八日。

【析】 独自一人回广州做事的许广平,初入社会,又兼故乡亲成朋友多,人事关系自然多而复杂;来索取的多,能理解的少,以致她不得不向鲁迅发出痛苦的牢骚: “人是那么苦,总没有比较满意之处,……像你到厦,我到粤的经历,实在也太使人觉得寒心!”鲁迅的这封信,对许广平的感慨作了集中的答复,其中包含着许多自己对社会的痛心体会。

信中先提出社会的事“总须大家都办”的观点。因为既然是“公”,则大家都有份;只有几个人拚命地做,就不叫做“公”了。每个人都是国民之一,都应该爱惜,谁也不能单独要求那几个人特别劳苦甚至累死。

鲁迅这个观点是从爱惜许广平的角度生发出来的,比起他早期所说从少数人“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说” 的主张,似乎是一种消极,或者可以说是一种“自”。但鲁迅的观点是从痛苦的教训中得出来的,自有他的道理。

对观点的阐发是从反面,从自己的经历展开的。最使人刻骨铭记的事,莫过于狂飙社的背恩反噬了。鲁迅在信中回忆道:“我这几年来,常想给别人出一点力,所以在北京时,拚命地做,不吃饭,不睡觉,吃了药校对,作文。谁料结出来的,都是苦果子。”创办《莽原》、组织《未名》,鲁迅把希望全寄托在青年身上,没想到高长虹这样的青年,居然不惜扯下最起码的做人道德,把一切污泥浊水都泼到鲁迅头上:什么“嫉贤妒能”啦,“独霸《莽原》”啦,“世故老人”啦,年龄、疾病都成了嘲笑的材料,刻毒地说:“鲁迅遂戴其纸糊的权威者假冠入于身心交病之状况矣!”高歌、向培良也围着这些调子起哄。他们不过是因为一些与韦素园的意见不合,就迁怒于鲁迅。世上哪有这样奇怪的道理!可是当时的社会,大抵是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而现在青年中间,又何止一个高长虹!从自己的升沉中,看世人的变化,该是怎样一种心情!鲁迅所以劝许广平“做做也好,不过万不要拚命”即为此。而“自己也是国民之一,应该爱惜的,谁也没有要求独独几个人应该做得劳苦而死的权利”的说法,则又现出虽然劝别人要平心静气、自己却愤慨得几乎忘记冷静了。

信中预测着许广平初出社会做事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会有许多莫明其妙的人们来访问”,“还要求帮忙”,帮忙后“还要大不满足,而且怨愤”;将来或有些失败,便都一哄而散,甚至 “还要下石”。所以预测得那样清楚,乃是因为鲁迅早已“一一尝过了”。现在轮到许广平来尝,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尝尝也好”,因为可以“知道世事就更真切了”。只是那苦恼、不平的“状态是永续不得的,经验若干时之后,便须斩钉截铁地将他们撇开”。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战斗。鲁迅并不是可以任别人随便利用、践踏的,他也会愤慨、怨恨、反击,他的平凡在于此;但他能很快斩断纠缠,另辟前路,他的伟大亦在于此。

回过头去看开始时鲁迅提出的似乎 “自私” 的观点,才知道那观点的合理。实际上,它反映着多年来主导着鲁迅思想中的进化论已经在动摇。不是总说“青年必胜老年”吗?高长虹式的“青年”真的胜过鲁迅似的“老年”,这个世界还成什么样子?明白了这点,这时的鲁迅尽管 “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了,这似乎是退步,但从别一面看,倒是进步也难说。”从实践中得经验,从正反面看问题,鲁迅的思想方法的辩证因素逐渐在增加。但也母庸讳言,这个观点也反映了鲁迅世界观裂变前对社会前途的某些悲哀。

信的后半部分谈了不少生活琐事,甚至一些孩子气式的举动(跳越铁丝网),大约是想以此来冲淡一下上文的严肃,但都没能掩没那强烈的哲理思想光芒。不过,毕竟因为是信件,更因为写此信的目的是要劝慰爱人,所以信中对生活哲理的阐发其思辩的色彩不浓。然而正由于那温和的谆谆善诱的口吻,又使那说理平添了多少亲切之感,增加了多少说服力量。这种用亲切温和的语调阐发复杂生活道理的特点,大概除了 《两地书》,在鲁迅自己的其他丈章里都不易见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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