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我的种痘》原文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鲁迅杂文《我的种痘》原文与赏析

上海恐怕也真是中国的“最文明”的地方,在电线柱子和墙壁上,夏天常有劝人勿吃天然冰的警告,春天就是告诫父母,快给儿女去种牛痘的说帖,上面还画着一个穿红衫的小孩子。我每看见这一幅图,就诧异我自已,先前怎么会没有染到天然痘,呜呼哀哉,于是好像这性命是从路上拾来似的,没有什么希罕,即使姓名载在该杀的“黑册子”上,也不十分惊心动魄了。但自然,几分是在所不免的。

现在,在上海的孩子,听说是生后六个月便种痘就最安全,倘走过施种牛痘局的门前,所见的中产或无产的母亲们抱着在等候的,大抵是一岁上下的孩子,这事情,现在虽是不属于知识阶级的人们也都知道,是明明白白了的。我的种痘却很迟了,因为后来记的清清楚楚,可见至少已有两三岁。虽说住的是偏僻之处,和别地方交通很少,比现在可以减少输入传染病的机会,然而天花却年年流行的,因此而死的常听到。我居然逃过了这一关,真是洪福齐天,就是每年开一次庆祝会也不算过分。否则,死了倒也罢了,万一不死而脸上留一点麻,则现在除年老之外,又添上一条大罪案,更要受青年而光脸的文艺批评家的奚落了。幸而并不,真是叨光得很。

那时候,给孩子们种痘的方法有三样。一样,是淡然忘之,请痘神随时随意种上去,听它到处发出来,随后也请个医生,拜拜菩萨,死掉的虽然多,但活的也有,活的虽然大抵留着瘢痕,但没有的也未必一定找不出。一样是中国古法的种痘,将痘痂研成细末,给孩子由鼻孔里吸进去,发出来的地方虽然也没有一定的处所,但粒数很少,没有危险了。人说,这方法是明末发明的,我不知道可的确。

第三样就是所谓“牛痘”了,因为这方法来自西洋,所以先前叫“洋痘”。最初的时候,当然,华人是不相信的,很费过一番宣传解释的气力。这一类宝贵的文献,至今还剩在《验方新编》中,那苦口婆心虽然大足以感人,而说理却实在非常古怪的。例如,说种痘免疫之理道:

“ ‘痘为小儿一大病,当天行时,尚使远避,今无故取婴孩而与之以病,可乎?’曰: ‘非也。譬之捕盗,乘其羽翼未成,就而擒之,甚易矣;譬之去莠,及其滋蔓未延,芟而除之,甚易矣。……’”

但尤其非常古怪的是说明“洋痘”之所以传入中国的原因:

“予考医书中所载,婴儿生数日,刺出臂上污血,终身可免出痘一条,后六道刀法皆失传,今日点痘,或其遗法也。夫以万全之法,失传已久,而今复行者,大约前此劫数未满,而今日洋烟入中国,害人不可胜计,把那劫数抵过了,故此法亦从洋来,得以保全婴儿之年寿耳。若不坚信而遵行之,是违天而自外于生生之理矣! ……”

而我所种的就正是这抵消洋烟之害的牛痘。去今已五十年,我的父亲也不是新学家,但竟毅然决然的给我种起“洋痘”来,恐怕还是是受了这种学说的影响,因为我后来检查藏书,属于“子部医家类”者,说出来真是惭愧得很,——实在只有 《达生篇》和这宝贝的《验方新编》 而已。

那时种牛痘的人固然少,但要种牛痘却也难,必须待到有一个时候,城里临时设立起施种牛痘局来,才有种痘的机会。我的牛痘,是请医生到家里来种的,大约是特别隆重的意思;时候可完全不知道了,推测起来,总该是春天罢。这一天,就举行了种痘的仪式,堂屋中央摆了一张方桌子,系上红桌帷,还点了香和蜡烛,我的父亲抱了我,坐在桌旁边。上首呢,还是侧面,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这种仪式的出典,也至今查不出。

这时候我就看见了医官。穿的是什么服饰,一些记忆的影子也没有,记得的只是他的脸:胖而圆,红红的,还带着一副墨晶的大眼镜。尤其特别的是他的话我一点都不懂。凡讲这种难懂的话的,我们这里除了官老爷之外,只有开当铺和卖茶叶的安徽人,做竹匠的东阳人,和变戏法的江北佬。官所讲者曰“官话”,此外皆谓之“拗声”。他的模样,是近于官的,大家都叫他“医官”,可见那是“官话”了。官话之震动了我的耳膜,这是第一次。

照种痘程序来说,他一到,该是动刀,点浆了,但我实在糊涂,也一点都没有记忆,直到二十年后,自看臂膊上的疮痕,才知道种了六粒,四粒是出的。但我确记得那时并没有痛,也没有哭,那医官还笑着摩摩我的头顶,说道:

“乖呀,乖呀!”

什么叫“乖呀乖呀”,我也不懂得,后来父亲翻译给我说,这是他在称赞我的意思。然而好像并不怎么高兴似的,我所高兴的是父亲送了我两样可爱的玩具。现在我想,我大约两三岁的时候,就是一个实利主义者的了,这坏性质到老不改,至今还是只要卖掉稿子或收到版税,总比听批评家的 “官话”要高兴得多。

一样玩具是朱熹所谓“持其柄而摇之,则两耳还自击”的鼗鼓,在我虽然也算难得的事物,但仿佛曾经玩过,不觉得希罕了。最可爱的是另外的一样,叫作“万花筒”,是一个小小的长圆筒,外糊花纸,两端嵌着玻璃,从孔子较小的一端向明一望,那可真是猗欤休哉,里面竟有许多五颜六色,希奇古怪的花朵,而这些花朵的模样,都是非常整齐巧妙,为实际的花朵丛中所看不见的。况且奇迹还没有完,如果看得厌了,只要将手一摇,那里面就又变了另外的花样,随摇随变,不会雷同,语所谓 “层出不穷” 者,大概就是 “此之谓也” 罢。

然而我也如别的一切小孩——但天才不在此例——一样,要探检这奇境了。我于是背着大人,在僻远之地,剥去外面的花纸,使它露出难看的纸版来;又挖掉两端的玻璃,就有一些五色的通草丝和小片落下;最后是撕破圆筒,发见了用三片镜玻璃条合成的空心的三角。花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想做它复原,也没有成功,这就完结了。我真不知道惋惜了多少年,直到做过了五十岁的生日,还想找一个来玩玩,然而好像究竟没有孩子时候的勇猛了,终于没有特地出去买。否则,从竖着各种旗帜的“文学家”看来,又成为一条罪状,是无疑的。

现在的办法,譬如半岁或一岁种过痘,要稳当,是四五岁时候必须再种一次的。但我是前世纪的人,没有办得这么周密,到第二,第三次的种痘,已是二十多岁,在日本的东京了,第二次红了一红,第三次毫无影响。

最末的种痘,是十年前,在北京混混的时候。那时也在世界语专门学校里教几点钟书,总该是天花流行了罢,正值我在讲书的时间内,校医前来种痘了。我是一向煽动人们种痘的,而这学校的学生们,也真是令人吃惊。都已二十岁左右了,问起来,既未出过天花,也没有种过牛痘的多得很。况且去年还有一个实例,是颇为漂亮的某女士缺课两月之后,再到学校里来,竟变换了一副面目,肿而且麻,几乎不能认识了:还变得非常多疑而善怒,和她说话之际,简直连微笑也犯忌,因为她会疑心你在暗笑她,所以我总是十分小心,庄严,谨慎。自然,这情形使某种人批评起来,也许又会说是我在用冷静的方法,进攻女学生的。但不然,老实说罢,即使原是我的爱人,这时也实在使我有些“进退维谷”,因为柏拉图式的恋爱论,我是能看,能言,而不能行的。

不过一个好好的人,明明有妥当的方法,却偏要使细菌到自己的身体里来繁殖一通,我实在以为未免太近于固执;倒也不是想大家生得漂亮,给我可以冷静的进攻。总之,我在讲堂上就又竭力煽动了,然而因难得很,因为大家说种痘是痛的。再四磋商的结果,终于公举我首先种痘,作为青年的模范,于是我就成了群众所推戴的领袖,率领了青年军,浩浩荡荡,奔向校医室里来。

虽是春天,北京却还未暖和的,脱去衣服,点上四粒豆浆,又赶紧穿上衣服,也很费一点时光。但等我一面扣衣,一面转脸去看时,我的青年军已经溜得一个也没有了。

自然,牛痘在我身上,也还是一粒也没有出。

但也不能就决定我对于牛痘已经决无感应,因为这校医和他的痘浆,实在令我有些怀疑。他虽是无政府主义者,博爱主义者,然而托他医病,却是不能十分稳当的。也是这一年,我在校里教书的时候,自己觉得发热了,请他诊察之后,他亲爱的说道:

“你是肋膜炎,快回去躺下,我给你送药来。”

我知道这病是一时难好的,于生计大有碍,便十分忧愁,连忙回去躺下了,等着药,到夜没有来,第二天又焦灼的等了一整天,仍无消息。夜里十时,他到我寓里来了,恭敬的行礼:

“对不起,对不起,我昨天把药忘记了,现在特地来赔罪的。”

“那不要紧。此刻吃罢。”

“阿呀呀! 药,我可没有带了来……”

他走后,我独自躺着想,这样的医治法,肋膜炎是决不会好的。第二天的上午,我就坚决的跑到一个外国医院去,请医生详细诊察了一回,他终于断定我并非什么肋膜炎,不过是感冒。我这才放了心,回寓后不再躺下,因此也疑心到他的痘浆,可真是有效的痘浆,然而我和牛痘,可是那一回要算最后的关系了。

直到一九三二年一月中,我才又遇到了种痘的机会。那时我们从闸北火线上逃到英租界的一所旧洋房里,虽然楼梯和走廊上都挤满了人,因四近还是胡琴声和打牌声,真如由地狱上了天堂一样。过了几天,两位大人来查考了,他问明了我们的人数,写在一本簿子上,就昂然而去。我想,他是在造难民数目表,去报告上司的,现在大概早已告成,归在一个什么机关的档案里了罢。后来还来了一位公务人员,却是洋大人,他用了很流畅的普通语,劝我们从乡下逃来的人们,应该赶快种牛痘。

这样不化钱的种痘,原不妨伸出手去,占点便宜的,但我还睡在地板上,天气又冷,懒得起来,就加上几句说明,给了他拒绝。他略略一想,也就作罢了,还低了头看着地板,称赞我道:

“我相信你的话,我看你是有知识的。”

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看我的名誉,在古今中外的医官的嘴上是都很好的。

但靠着做“难民”的机会,我也有了巡阅马路的工夫,在不意中,竟又看见万花筒了,听说还是某大公司的制造品。我的孩子是生后六个月就种痘的,像一个蚕蛹,用不着玩具的贿赂;现在大了一点,已有收受贡品的资格了,我就立刻买了去送他。然而很奇怪,我总觉得这一个远不及我的那一个,因为不但望进去总是昏昏沉沉,连花朵也毫不鲜明,而且总不见一个好模样。

我有时也会忽然想到儿童时代所吃的东西,好像非常有味,处境不同,后来永远吃不到了。但因为或一机会,居然能够吃到了的也有。然而奇怪的是味道并不如我所记忆的好,重逢之后,倒好像惊破了美丽的好梦,还不如永远的相思一般。我这时候就常常想,东西的味道是未必退步的,可是我老了,组织无不衰退,味蕾当然也不能例外,味觉的变钝,倒是我的失望的原因。

对于这万花筒的失望,我也就用了同样的解释。

幸而我的孩子也如我的脾气一样——但我希望他大起来会改变——他要探检这奇境了。首先撕去外面的花纸,露出来的倒还是十九世纪一样的难看的纸版,待到挖去一端的玻璃,落下来的却已经不是通草条,而是五色玻璃的碎片。围成三角形的三块玻璃也改了样,后面并非摆锡,只不过涂着黑漆了。

这时我才明白我的自责是错误的。黑玻璃虽然也能返光,却远不及镜玻璃之强;通草是轻的,易于支架起来,构成巨大的花朵,现在改用玻璃片,就无论怎样加以动摇,也只能堆在角落里,像一撮沙砾了。这样的万花筒,又怎能悦目呢?

整整的五十年,从地球年龄来计算,真是微乎其微,然而从人类历史上说,却已经是半世纪,柔石丁玲他们,就活不到这么久。我幸而居然经历过了,我从这经历,知道了种痘的普及,似乎比十九世纪有些进步,然而万花筒的做法,却分明的大大的退步了。



六月三十日。



【析】 本文作于1933年6月30日,正处于国民党加紧“文化围剿”的时期。封闭书店,逮捕作家,实施书报检查制度,暗杀知名进步人士……民权保障同盟会员杨杏佛已被害,鲁迅亦传被列在暗杀黑名单之内。在这文网森严的情况下,要坚持斗争,发表文字,就必须蒙过检查官的鼻子,有一番“钻网”的功夫。鲁迅在这期间的文章大多写得隐晦曲折。这既是客观形势的需要,同时也因此形成了一种意在言外、含蓄有致的美学风格。

本文以“我和种痘”的关系为主线,追述了几十年来的有关经历和见闻,从特定角度展示社会现实,世态民风;以“我”和万花筒的关系为附线,作为主线的陪衬和参照,从而把“种痘”和“万花筒”联系起来,开掘出文章深广的寓意。自然,在具体行文中,作者并没有花很多笔墨讲二者的联系和寓意,只是循着时间先后顺次,亲切自然地进述自己的见闻和经历。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忽而种痘,忽而万花筒,领着读者在自己几十年的过往经历中同游,最后水到渠成,再一语道破,戛然而止。种痘和万花筒两件事物的相互参照和联系是文章思想内核的构架,凝聚着作者的命意,形成文章的神经中枢;而与互相关的,从回忆中抠发出的具体真切的人和事则组成了文章的血肉。明确这一点是我们打开文章迷宫的钥匙。也正因为这样,本文在风格上既有《朝花夕拾》中散文的自然亲切、优美馥郁的情致,又具有一般时论杂文的含蓄精深。

作者先从种痘说起,追述种痘在中国的历史,特别引出《验方新编》中说明“洋痘”之所传入中国的原因。该书作者认为防治天花中国早有“万全之法”,只是后来失传,怀疑这种痘“洋法”不过是中国 “六道刀法”之“遗法”。这种对新事物的贬斥和排拒,正是当时一些人观察问题的遗法:不论什么外来的东西,总会从老祖宗那里找到根据,以证明并不稀奇,古已有之。这已经够荒唐了,而更荒唐的是又推论“洋痘”之所以过去不传入,是因为中国“劫数未满”,现在传入是因为洋烟(鸦片)祸害了中国人,“把那劫数抵过了”。这样的解释竟见诸堂堂的医书,真令人瞠目结舌,啼笑皆非。作者将其拉出来示众,让大家一睹传统思维是怎样的荒唐和愚蠢;又涉笔成趣,增加了文章兴味。接着便描述自己第一次种痘的经历,从一个孩子的眼中写那古怪的仪式,胖而圆的医官,听不懂的“官话”,笔触细腻真切。由种痘得到的奖励——父亲送给的玩具自然而然带出另一事物万花筒。写万花筒这段文字平实、客观、细致。因为这不是人人都熟悉的玩具,只有经过这样细而实的描写,才能给人留下具体真实的印象。同时,也是为后文写到几十年后的那个万花筒时,可以有一个具体实在的比较。

记完万花筒又回到种痘。略过第二、第三次在日本东京的种痘,重点写了最末一次在北京的种痘。写某女士因出天花而破颜的事,自己怎样被学生公推率队去种痘的事,都饶有风趣。而对某校医的记述,尤使人难忘:他给人种的痘一粒也没有出,一般的感冒断为肋膜炎,病人一躺两天却又不给药吃,口称“对不起”说是“特意来赔罪”,一摸口袋却又“阿呀呀!药,我可没有带了来……”活画出一个既无医术又无医德的医生,除了“亲爱的说话”,“恭敬的行礼”,其他什么也不能干。这些情况表明:种痘尽管传入多年了,但还未能普及,人们并不理解,就是青年学生尚且疑虑重重,临“种”脱逃,再加上实施推行种痘的又有某校医之类不讲科学,不负责任之辈,可见一有益的新事物在老中国的推行是何等艰难。作品最后所记是1932年逃难中目睹过“洋大人”劝乡下人种痘的事,以及靠做“难民”的机会“巡阅马路”买了万花筒送给孩子。作者用完全写实的手法,比较了这一个万花筒和几十年前那一个万花筒,证明其制作粗糙,功效也大不如前。至此,结束了自己同种痘和万花筒前后几十年的瓜葛,可以说画龙已成,就欠点睛了。点睛之笔是最末一段:

“整整的五十年,从地球年龄来计算,真是微乎其微,然而从人类历史上来说,却已经是半世纪,柔石丁玲(当时误传丁已遇害)他们就活不到这么久。我幸而居然经历过了,我从这经历,知道了种痘的普及,似乎比十九世纪有些进步,然而万花筒的做法,却分明的大大的退步了”。

意蕴是: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历史在艰难中行进,人们在缓慢觉醒中认识和接受了科学和真理,从挫折和失败中吸取教训,增强了免疫力。而反动派的表演,所玩弄的种种变戏法的把戏,万花筒式的伎俩,却越来越骗不了人,“大大的退步了”,当然,图穷匕首现。赤裸裸的压迫杀戮虽然狰狞,但也从另一面宣告了道尽途穷,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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