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散文·唐代散文·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唐宋散文·唐代散文·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 醉则更相枕以卧; 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 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

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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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游记写于唐宪宗元和四年(809),时年三十七岁。它是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后所写的《永州八记》之首篇。“八记”是柳宗元许多游记文章中评价最高的一组游记。这八篇游记文,既可以独立成篇,又是相互联贯的有如“通景画”的文学作品。

作者把此篇作为诸文之冠,是因为西山景色不仅在永州风景中最特出的一处,具有独特美,而且是开始发现了西山之美,甚至认为只有游了西山,才算真正开始了游山玩水。由此之故,作者不将题目一般地写成《西山游记》或《游西山记》,而是定题为《始得西山宴游记》,以突出西山景色居永州诸胜之首的地位。西山,在今湖南零陵县西湘江外二里处。

这篇游记,主要写西山的怪特和自己始游的心境,特别是登巅所见令人心旷神怡的开阔境界,同时,也流露出一些不满贬谪的情绪。全篇文笔清新,描摹真切,有抒情,有寄兴,是山水游记的佳品。清人李刚赞它为“文家绝境”。

记,是一种杂记文体。它是记载描写某事、某物的文章或书籍,一般说它是属于记叙性的作品,大抵分为四类:①山水游记;②台阁名胜记;③书画杂物记;④人事杂记等。

这篇文章,篇幅不长,就其内容,可分为四段——

第一段:交待身分、处境及浪游;

第二段:描摹西山之怪特景色,又有二层意思:

第一层:游西山缘由、时间及地理位置;

第二层:具体描绘西山怪异景色;

第三段:抒发游西山之后的独特感受;

第四段:说明写作目的及时间。

第一段:交待身分、处境及浪游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 醉则更相枕以卧; 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一、诠词释句:


僇人——僇(lù陆)人,指受过刑辱的人。此指贬谪。僇,同“戮”,刑辱之意。作者因王叔文事件而贬官,故以此自称。

恒惴栗与隟——恒,常也。惴(zhuì缀)栗,即惴慄,忧惧的样子。隟,同“隙”,闲暇。

施施与漫漫——施(yí移)通“迤”。施施,徐行,此指战战兢兢地行走。漫漫,漫不经心或漫无目的。

徒、穷、极、趣——徒,指同伴。穷,穷尽。极,到。趣,同“趋”,往、赴。

觉而起——梦醒而起来。

二、略述大意:


自从我成为刑辱之人,住在永州这个地方,常常怀着一种忧惧心境。每当公余闲暇之时,就往外漫步而走,偷着溜出官衙,漫不经心地到处游逛。几乎天天与同伴们登临高山,进入深林,一直走到弯弯溪流的尽头,探寻深幽的泉水和奇特的山石,远近之处没有走不到的。到达以后拨开草丛而坐,将壶中酒倒光饮尽,直至喝醉;醉后就相互枕靠着倒卧着而睡,一下子进入了梦乡,心里想到的,梦里也梦到了;梦醒了就起来,起来就往回走。

自己曾经认为,凡是这个州里的有特别姿色的山水,我都去观赏过了,但并不知道西山的奇特与怪异。

这段文字,着重点明了三个问题:首先,交代作者当时的身分“僇人”。了解这点,对于理解这篇游记的思想感情很有帮助。其次,说明自己当时的处境,政治上受贬谪,遭打击,潜伏着危险,因此,心境不宁:“恒惴栗”;但行动生活倒比较自由:“其隟也”,“无远不到”,可以随时随地游山玩水。再次,强调西山景物之美,首冠全州,写自己的漫游,写自己对其他胜景的感受,都是衬托,目的是突出“西山之怪特”。



第二段:描摹西山之怪特景色



第一层:游西山之缘由、时间及其地理位置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

一、诠词释句:


法华西亭——即法华寺旁的西亭。此寺,坐落于今零陵县城内东山。亭为作者所建,称“西亭”。有《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

指异与缘染溪——指异,指点西山,发现不平常。缘,沿着。染溪,也即冉溪,潇水之支流。流注于零陵之西南。

榛莽与茅茷——榛(zhēn珍)莽,丛生之草木。茅茷(fèi吠),茂盛之茅草。茷,草叶特多。

二、略述大意:


今年(即元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由于坐在法华寺西亭上,望着西山,才开始指点着西山而感到甚为特奇怪异。于是,令仆人一起渡过湘江,沿着冉溪而行,一路砍掉丛生的草木,烧了茂密的茅草,一直爬到西山的最高处为止。

这一节文字,简要地交代了发现西山之美的具体日期,乃元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写得十分具体,为什么?为了突出西山的重要性,意谓值得大书特书。同时,也说西山的地理位置:要过西山,务必渡过湘江,再沿染溪往前走。

第二层:具体描绘西山的怪特景色


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 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

一、诠词释句:


箕踞而遨——箕(jī基)踞,两脚岔开成簸箕形席地而坐。遨,本意遨游,此指纵目环视。

土壤与衽席——土壤,此指土地。衽(rèn任)席。泛指席子。衽,卧席。

岈然洼然与若垤若穴
——岈(xiā虾)然,是说山谷深邃。岈,山深貌。洼然,是说溪谷低陷。若垤(dié碟),垤,是蚂蚁筑巢时堆在洞外的泥堆。若穴,穴,即洞穴。若,似。这几句形容衽席下的各种模样的群峰,高高低低。凹凹凸凸,姿态各异。

尺寸千里与攒蹙累积
——前者是说,登高远眺气象:相距千里景物,似乎在眼前尺寸之间。后者是说眼前的峰峦景物都象是紧挨着、重重叠叠地挤到了一起。攒(cuán篡)蹙(cù促),簇聚,紧紧密集。

萦青缭白与外与天际
——前者是说,登巅远望的四处所见景象,山外有水,水中有山,白水青山,互相萦绕。缭,围绕。青,青山。白,江海。后者是说,山水相绕,直至天边。际,边际,交接处。一说,白云在蓝天上萦回缭绕。

特立与培塿——特立,突出,或说特出。培塿(pǒu lóu剖楼),小土堆。《广雅·释丘》引《方言》注:“培塿,亦堆高之貌”。

二、略述大意:


攀援着登上了高峰,两腿岔开坐着眺望四周,只见附近几个州的土地,均在我们坐席之下(可见西山之主峰是永州一带之最高峰。)

接着,往下一看,它们高高低低的形势各不相同:有的山谷又深又长,有的溪谷低凹不平,有的象小土堆,又有的是洞穴,千里之远,如同在尺寸之间。各种景物,都聚拢在眼前,没有能逃遁隐藏的;青山缭绕,白水环抱,远处即与天连接,四面望去,都是这样的一派景色。经过这次登巅观赏,才知道这西山实在奇特。



第三段:抒发游西山后的独特感受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

一、诠词释句:


悠悠与颢气——悠悠,高远的样子。颢(hào浩)气,即浩汽,大自然之气,也即天地间的元气。

涯与洋洋乎——涯,边。洋洋乎,有不同解说:一说“广大貌”;一说“徐缓不急的样子”;又一说“自由自在地”。“洋洋乎”句与后一句,是说在浩荡宇宙中自己无拘无束地与造物主同游,而不知道大自然有什么穷尽。造物者,创造天地万物之神。一说,指天地自然。

心凝形释——心神凝聚、平稳,而形体却无拘无束,是说已经达到忘我境地。

与万化冥合——指物我融为一体,与大自然浑然融合。万化,万物。冥合,暗合。一说,浑然融合。

二、略述大意:


在渺远无垠的环境中,自己身体也象与天地之气合二为一,而无边无际了。在如此浩荡的宇宙中,自己无拘无束地与造物主在同游,而不知大自然有什么穷尽。拿过酒杯满满地喝了一杯,就昏昏沉沉地醉倒了,而不觉太阳已经落山了。昏暗迷茫的夜色,从远处袭来,直至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还不想回去。心情凝聚,而自己的形体却似乎已经飘然消散,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然后,才知道我过去并没有真正的游山玩水。

在游记写作中,在写景物、写人的活动的同时,夹叙人物情绪、心理活动,在唐代以前是不多见的。柳宗元在这段文字中,着重描述了在当时特有环境下自己的独特感受,写得超脱空灵,且富有哲理色彩,已经达到了超凡人化、泯忘物我的神奇境界。



第四段:说明写作目的及时间



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一、诠词释句:


元和四年——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四年,即公元809年。

二、略述大意:


真正的游览,应当说是这次西山之游才开始的。所以,写这篇文章将它记下来。这一年,正是唐宪宗元和四年。

至于为什么要记下它呢?因为这次“始游西山”,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游山玩水的开始,特别值得纪念,所以,要牢牢记住它。

这时的柳宗元,正是体力、心力和活力最旺盛的壮年时期(三十七岁)。可是,政治上却是受打击、受压抑的冷落时刻。作者逢此遭际对人生对世事并未因此淡漠和消沉。这有他自己的文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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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这篇《始得西山宴游记》,不愧为游记散文主要代表作《永州八记》的首篇。它的那种浓郁的抒情性、高度的哲理性和美妙的形象性,确实令人们神往。

说是山水游记,其实它重在写意,不重于描物,而真正主旨在于:探究一条真正能够消愁舒怀的可行途径。

这个意图,作者从经营文题开始,及至在文中,一直到篇尾,都在不断地重复与强调。

首先,在文题上就引人注目。写一篇游山记,不用“记游西山,”也不用“西山游记”,偏偏在“西山宴游记”前头加一个看似碍眼的附加词——“始得”。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文中加以照应,设方想法突出“始得”之重要性。

接着,在文中三番五次地加以说明,加以关照:

第一次,当认为州内略具异态的山水均已观览时,首次提出“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第二次,坐于法华西亭眺望西山时“始指异之”,初次发现西山之特异。

第三次,登西山远眺后,“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土娄为类。”,说从此才真正认识西山的独特之美。

第四次,在游西山之后抒发自己独特感受时,又说“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认为自己过去所游都可以说是“未曾游”。

第五次,在篇尾,在说明写此文目的时,又强调了一遍:“游于是乎始。”

在全文中连续五次出现“始得”之意,以与篇题照应,不能不认为,这是作者苦心经营的结果。那么,作者为什么要重视这个“始得”呢?

因为这是全文的关键之词,是文章中心所系。“始得”二字真正含意在于:

游西山,是柳宗元之前后两种登山临水之游的一条界限,以往的游览不值得一提,只有游了西山才真正开始了“游山玩山”,才真正认识到西山的独特与佳处。

作者如此重视“西山之游”的真正意图又是什么呢?

从本篇文意和柳宗元其他有关诗文中了解到,他之所以特别重视“西山之游”,最基本的出发点,是想把人们两种不同特点、不同收获的遨游加以总结。指出:

以前那种遨游,只是“无远不到”地搜幽索怪罢了,其目的不外乎图一时之忘忧,得不到真正的排忧遣闷,更没有那种有益的精神陶冶和心灵的疗治。

现在这种“西山之游”,才是真正领略大自然之美,攀山涉水之游的乐趣与真谛,真正使身心都得到解脱,最后达到这样的境界——

“悠悠乎与颢气俱”,“洋洋乎与造物者游”,于是游者真正陶醉了:“苍然暮色”“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为何?因为他“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了”!这是说,一切个人的郁闷都随之消散了,思想真正获得了自由,切实的真正的“心旷神怡”。

这些,就是“始得”一词的真正意义,就是它的真正分量所在,也就是作者之所以如此推重此游的根本原因。

这篇寄慨性的山水游记,正是体现了柳宗元游记散文的基本特征。在永州、柳州贬所十多年中所撰作的《永州八记》和《愚溪诗序》、《游黄山记》等大批游记散文,具有浓郁的抒情性、高度的哲理性和美妙的象征性。他在逆境中的壮志不衰的仁人志士思想性格和雄健淳雅的文风,都鲜明地呈现在各篇文章之中。这些游记作品,在“艺术上则继承发展了先秦两汉散文的优良传统,融会诗歌的比兴、史笔的褒贬、寓言的讽喻和政论的犀利,又汲取辞赋、骈文描写山水的艺术经验,使游记散文的文学价值空前提高,奇葩盛开,芳馨永播”(倪其心、费振刚等语)。

附图四十二:



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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