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宋前期词人柳永[1]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2],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
[3],关河冷落
[4],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
[5],苒苒物华休
[6]。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
[7],望故乡渺邈
[8],归思难收
[9]。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10]。想佳人、妆楼顒望
[11],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12]。争知我、倚阑干处
[13],正恁凝愁
[14]。
[1]柳永,生卒年不详。字耆卿,原名三变,崇安(今福建省崇安县)人,排行第七,故称柳七。宋仁宗景祐元年进士,官屯田员外郎,故又称柳屯田。为人放荡不羁,善为歌辞,有《乐章集》。[2]潇潇:风雨急骤貌。江天:江和天,多指江河上的广阔空际。[3]霜风:刺骨寒风。凄紧:谓寒风凄厉,寒意逼人。紧,一作“惨”。[4]关河:关塞江河。[5]是处:处处。红衰翠减:谓花落叶少。李商隐《赠荷花》诗:“翠减红衰愁煞人。”[6]苒苒(ran ran):渐渐。物华:自然景物。[7]临远:望远。临,由上看下。[8]渺邈:广远。[9]归思:归家的念头。[10]何事:何故,为什么。淹留:羁留,逗留。[11]顒(yong)望:凝望,抬头呆望。[12]误几回:《云溪友议》卷九载刘采春所唱《望夫歌》:“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13]争知:怎知。[14]恁:这么,如此。凝愁:凝聚愁情。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
[1],芳心是事可可
[2]。日上花梢,莺穿柳带
[3],犹压香衾卧
[4]。暖酥消
[5],腻云亸
[6]。终日厌厌倦梳裹
[7]。无那
[8]。恨薄情一去
[9],音书无个
[10]。早知恁么
[11]。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12]。向鸡窗[13]、只与蛮笺象管
[14],拘束教吟课
[15]。镇相随
[16],莫抛躲
[17]。针线闲拈伴伊坐
[18]。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1]惨绿愁红:指经风雨摧残的绿叶红花。[2]芳心:美人的心。是事:任何事。可可:不经心貌。[3]柳带:柳条。因其细长如带,故称。[4]香衾:熏香的被子。[5]暖酥:指女子酥软的肌肤。[6]腻云:比喻有光泽的发髻。亸(duo):下垂。[7]厌厌(yan yan):懒倦,无聊。梳裹:梳妆打扮。[8]无那(nuo):无可奈何。[9]薄情:薄情郎。[10]音书:音讯,书信。无个:犹没有。个,语助词。[11]恁么:这样,如此。[12]雕鞍:刻饰花纹的马鞍,指华美的马鞍。[13]鸡窗:《艺文类聚》卷九一引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著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巧大进。”后以“鸡窗”指书斋。[14]蛮笺:唐时高丽纸的别称,亦指蜀地所产名贵的彩色笺纸。象管:象牙制的笔管,亦指珍贵的毛笔。[15]拘束:约束,限制。吟课:吟咏,诵读。[16]镇:犹常,长久。[17]抛躲:抛弃。[18]针线闲拈:一作“彩线慵拈”。伊:他,指所爱男子。
雨霖铃[1]
寒蝉凄切
[2]。对长亭晚
[3],骤雨初歇
[4]。都门帐饮无绪
[5],留恋处
[6],兰舟摧发
[7]。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8]。念去去千里烟波
[9],暮霭沉沉楚天阔
[10]。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晚风残月。此去经年
[11],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12]。便纵有千种风情
[13],更与何人说。
[1]雨霖铃:此调原为唐教坊曲。相传唐玄宗避安禄山乱入蜀,时霖雨连日,栈道中听到铃声。为悼念杨贵妃,便采作此曲,后柳永用为词调。又名《雨霖铃慢》。[2]寒蝉:蝉的一种,一名寒蜩、寒螀。《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寒蝉鸣。”[3]长亭:古时在路上修建的馆驿,供行人歇息。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长亭又是古人送别的地方。[4]骤雨:阵雨。[5]都门帐饮:在京都郊外搭起帐幕设宴饯行。绪;情绪,兴致。[6]留恋处:一作“方留恋处”。[7]兰舟:木兰树质坚硬,常用来做舟楫。据《述异记》载,鲁班曾刻木兰树为舟。后用作船的美称。[8]凝噎:因悲痛气结声塞,说不出话来。噎,同“咽”。一作“凝咽”。[9]去去:重复言之,表示一程一程地远去。烟波:形容雾气笼罩的水面。[10]暮霭:傍晚的云气。沉沉:浓厚貌。楚天:泛指江南一带的天空。阔:辽远。[11]经年:年复一年。[12]“应是”句:系推想之词,语气却十分肯定。[13]纵:纵然,即使。风情:男女恋情。(这是一首写离情别绪的送别词,大约作于词人离汴京南去,与恋人话别之时。词以秋景衬托别情;并设想别后的种种孤寂情景,生动地展现了离任的内心活动。全词情景交融,感情真挚,情调哀怨凄清。)
蝶恋花[1]
伫倚危楼风细细
[2],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3]。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
[4],对酒当歌
[5],强乐还无味
[6]。衣带渐宽终不悔
[7],为伊消得人憔悴
[8]。
[1]蝶恋花:此词原为唐教坊曲,调名取自简文帝“翻阶蛱蝶恋花情”句。又名《鹊踏枝》《凤栖梧》等。[2]危楼:高楼。[3]黯黯:迷濛不明。[4]拟把:打算。疏狂:放纵无拘束。[5]对酒当歌:语出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当,与“对”意同。[6]强乐:强颜欢笑。勉强作乐。[7]衣带渐宽:指人逐渐消瘦。语本《古诗》:“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8]伊:他,指所爱男子。消得:值得。(这首词写纤细幽微的感触,颇含凄凉之意。此种凄凉反映了柳永内心的悲慨,是他真正精神品格的流露。)
[解读鉴赏]
柳永,原名柳三变,字耆卿,官至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是北宋时著名的词人。宋人笔记曾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在柳永的词集《乐章集》中,他所使用的牌调比任何人都丰富。特别是,他继承了民间流行的俗曲慢词,突破了晚唐五代及北宋初年文人雅士只填小令不写慢词的风气,这是在形式上对词的一大开拓。因此,在中国词的发展史上,柳永成为文人之中大量填写慢词的第一人。柳永的词声律特别谐美,同时又由于他经常使用长调,所以特别注意章法结构、层次安排及领字的使用等技巧。这些形式上的特色,对北宋后期长调的写作,特别是对周邦彦《清真词》中的铺叙及音律,曾经产生过很大影响。
除了这些外表上的特征,柳永还有一点最值得注意的成就,那就是他的词中常有一些接近于唐诗的高处与妙境。在这一类词中,柳永往往以高远的景象、劲健的音节,传达出一种“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悲秋的深慨。这种悲慨来源于他家庭传统的仕宦观念与他个人的浪漫天性及音乐才能之间所形成的矛盾与冲突。柳永生在一个非常注意儒家道德的仕宦之家,父兄都曾有过科第功名。然而柳永自己却是一个具有浪漫性格和音乐才能的人,他经常为乐工歌妓作词。这种才能和爱好造成了他个人一生的悲剧。宋人笔记说:“柳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叶梦得《避暑录话》)而谱写新词的结果,却使士大夫们认为他品格卑下、词语淫秽,因此而影响了他的仕宦。据说柳永参加考试不中,写了一首《鹤冲天》词,其中有“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等句子。这首词很快就被落第秀才们传唱一时。当他再次参加考试时,宋仁宗一看到他的名字就说,这不是写了“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的柳三变吗?且去浅酌低唱,何用浮名!结果他又没考上。可是柳永不自悛改,反而更加纵情于游冶,而且自称为“奉旨填词柳三变”。实际上,他是在以狂放来发泄自己的悲慨和不平。柳永在政治上遭到摈斥,终身落拓失意,其症结就在于填词。在历代词人里边,使自己的一生与歌词结合得如此密切的,只有柳永。
柳永的词不只是在形式上有开拓,在内容上也有开拓。他所写的美女和爱情,表现了与“花间”一派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意境和风格。首先,“花间词”所写的女性感情都是诗化了的,写得很含蓄,很美,容易引起人们的寄托联想;而柳永的词所写的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女性感情,用的是很通俗的语言,有时候写得很大胆,很露骨,因此就不易引起读者的寄托联想。其次,“花间词”经常假借女子的口吻,有的作者虽然也用男子口吻,但词的内容仍然是写闺中感情多,写外界高远的景物少;而柳永却经常直接用男子的口吻,以一个仕途失意者的身份,来抒写自己落拓失意的悲慨。在这一类词中,他写秋天草木的黄落、凋零,写羁旅行役所见的景色,写大自然的寥阔、高远,景中有情,情中有景,开阔博大,在形象与意境上与以前的词显然不同。在中国文学史上,本来早就有一个“悲秋”的传统。柳永把这个传统和他个人的悲慨结合起来,在词的领域里开拓出“秋士易感”的内容,这是他的一个很重要的贡献。最早看到柳词中这一面的是
苏轼。苏轼对柳词中的淫靡之作虽也表现了鄙薄和不满,但对柳词中兴象高远的特色却特别赏识。赵令畤的《侯鲭录》记载说:“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之‘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所谓“唐人高处”,指的是唐人诗歌中以“兴象”的特质取胜的诗。“兴”是一种感发;“象”,就是形象。“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几句的好处,就正在于其所写的景象高远而且富于感发的力量。实际上,柳词之中表现此类意境的词不只是这几句,如其《雪梅香》的“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曲玉管》的“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栏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玉蝴蝶》的“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戚氏》的“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这些例证都可以说也是极富于“兴象”的感发作用,有近似于唐人之高处与妙境的作品。而这一类词,无论就形式还是就内容而言,在中国词的发展演进历史之中都具有一种开拓的作用。现在我们就来看他的这首《八声甘州》。
这是柳永写“秋士易感”的内容写得最好的一首词。词的上阕以写全景取胜,所写景物极为开阔高远。其中“暮雨”、“霜风”、“残照”等字眼,暗示了可以使人联想到生命落空的那些大自然之间瞬息不停的变化。除了这些开阔高远的形象,词人还以“潇潇”、“清秋”、“冷落”等叠字与双声的运用,从声音方面给读者一种极为强烈有力的感受。然而这被强化的声音虽然纷至沓来,令读者应接不暇,却又丝毫不显得杂乱,这是由于他叙写的层次很有章法的缘故。在词的开端,“对”是个领字,它直贯“潇潇暮雨洒江天”及“一番洗清秋”两句,十三个字一气呵成,写的是今日眼前的景象;然后又以一个“渐”字领起下面“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个四字句,也是十三个字一气呵成,写的则是日复一日正在转变中的景象。这两个十三字句气势虽同,却音节各异。前者是一、七、五的排列,后者则是一、四、四、四的排列。而这两组不同的形象和音节又指向一个共同的作用和目的,那就是在大自然的景色中所显示的无常的推移和变迁。这种由景象所传达的感发力量,就正是所谓“兴象”的作用。柳永最善于用领字,他在一首长调里,可以用好几个领字,带领出层层不同的景物和感情。柳词层次分明的原因,也得益于他的善用领字。
这首词第一句中的“洒”字用得也很好,“洒”是上声字,读时有一个转折,所以这一句读起来觉得很有力量。“潇潇”的暮雨飘洒在江天之中,这是一种动态。于是,从水面到天空,就都充满了大自然的这种动态的变化。所谓“洗清秋”,一方面是说,秋天草木凋零之后,江天显得更加空阔了;另一方面是说,经过秋雨的冲洗之后,山峰、树木都显得更加干净。这两个十三字句,把大自然季节的变化、人生时光的消逝抒写得淋漓尽致。
下面,“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写雨后的景色。“渐”是有一个过程,强调了时间感。“紧”显得十分强劲。有的本子写成“惨”,我以为不如“紧”好,因为柳永在这里是把悲慨结合在景色之中的,并没有正面写他的悲慨“霜风凄紧”与前面的“潇潇暮雨”相呼应,正是由于秋天的风风雨雨交相侵袭,才引起了词人“关河冷落”的感受。在秋风秋雨的侵袭下,草木都零落了,关塞江河显得非常凄凉。词人站在高楼上,面对着落日的余晖,就从时间的消逝、岁月的不返联想到生命的落空。接下来词人说,“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每一朵红色的花,每一片翠绿的叶子都凋零了,万物的芳华都走到了尽头。这真是不可排解的一种悲哀。在这里,“物华休”才是作者真正要写的三个字,在这三个字里包含了作者心中对眼前这大自然景色变化的所有感受。从词的开端写到这里,柳永把大自然景物从繁茂到凋零残败的过程一层层写来,终于逼出了一句结论——“苒苒物华休” 万物都是要凋零残败的,生命无常,光阴易逝,一个人空有一番美好的志意和理想,到头来也只能随着生命的消逝而落空。那么,宇宙之间的万物有不改变不消逝的吗?有的,是“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长江水”和“苒苒物华休”是表面对举而实为加深一层的叙写。江水的东流,代表的正是永不回头的长逝的悲哀。在这里,柳永把他独特的感受写出来了:江水不因为芳华的消逝发出什么慨叹表示什么同情,江水永远是冷漠的、长逝不返的。
这首词的上阕写才人志士那种对生命短暂和志意落空的悲哀,写得很好。他把“秋士易感”的悲慨和大自然的景物完全融合在一起,因此显得兴象超远,能够引起读者很强烈的共鸣
下阕笔锋一转,开始写怀人伤别的儿女柔情:“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柳永对羁旅行役的生活有很深的感慨。他本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但却把生命都消磨在羁旅行役之中了。家乡是那么遥远,此时团聚无望,何必登高临远,白白地引起一番思乡的凄苦!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一年多来我一直飘泊在外,不能回到我所爱的人身边,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柳永在另一首词里还说过,“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凤归云》),那也是 一种“秋士易感”的悲慨。从词的演进发展来看,早期文士们所写的大多是闺阁园亭、伤离怨别的一种“春女善怀”的情意。虽然它们也可以使人产生才人失志的联想,但那类作品的主角大都是绮年玉貌的佳人,景物也大都幽微纤细。而柳永的这首词,则写出了一种关河冷落、羁旅落拓的“秋士易感”的哀伤。它是真正以男子为主角的,是中国传统士人因恐惧人生暮年的落空而产生的悲哀。就词的发展而言,从“春女善怀”到“秋士易感”,这是词在内容上的一个重要的开拓,而这个开拓从柳永开始。
柳词中的铺叙是很平顺的,时间地点的改变都比较明显,不同于后来周邦彦等人的长调有很多时空之间的颠倒和变化。这首词也是如此。他说,“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我想,我的妻子也正在怀念我,她在妆楼之上苦苦遥望,有多少次错认远处的船,以为那就是我的船。可是“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她怎么能够知道,我现在依然羁旅在天涯,正像她一样因相思怀念而悲哀。这几句,不仅写出两地相思之情,也反衬出上阕所写的羁旅飘泊和生命落空之感。
柳永词中很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他常把兴象高远的秋士之感与怀人念远的儿女之情在一首词中互相结合。不只《八声甘州》如此,像《雪梅香》、《夜半乐》、《曲玉管》等都是这样。而且柳永所写的儿女柔情是极现实、极真切的,并没有如温、韦、晏、欧等人那种足以引人产生托喻之想的作用,因此也就使得一般读者只看见他在叙事铺写中所表现的相思离别之情,而忽略了他在景物铺写中所表现的兴象高远的那一面。这对柳词而言,自然是一种不幸,而对读者来说,也未必不是一种遗憾和损失。
[阅读思考]
1. 柳永对词体有哪些开拓?
2.试比较柳永的《定风波》与
温庭筠的《菩萨蛮》有哪些相同与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