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两汉文学的内容·先秦历史散文·《国语》和《战国策》
《国语》是西周初至春秋末各国文献汇编。又名《春秋外传》,其实与《春秋》没有关系。作者旧题左丘明,历代大有怀疑。今人认为,《左传》和《国语》不可能出自一人之手。始作者可能是不同时期的各国史官,编辑成书也许略早于《左传》,但后来又有所补充。
从体例看,《国语》不是编年体,而是分国体,以记言为主、记事为辅。所记言行都是片断的,独立的,之间无连贯。今本《国语》21卷,分记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君臣言行。最早的事发生在周穆王二年(前990),最晚的事发生在周贞定王十六年(前453)。其中《周语》历时最长,记事跳跃性很大,记言多长篇大论。《鲁语》为一事一议的小片断。《齐语》仅记齐桓公与管仲几次谈话。《郑语》仅记史伯论天下兴亡一番言论。《晋语》最长,共9卷,起武公,迄智伯之亡,叙事的成分较多。《楚语》仅记灵王、昭王。《吴语》仅记夫差。《越语》仅记勾践。各国文风颇不一致。《国语》与《左传》记事有不少重复,稍加比较,不难看出《左传》在《国语》基础上提炼加工的痕迹①。有些事件大致相同,人物、地点、时间互有差异。
从思想看,《国语》虽有不少篇章符合儒家观念,但同时采纳其他各家思想。如管仲教齐桓公求霸近乎法家;范蠡说勾践,讲阴阳刚柔,持盈定倾,近黄老道家;公子絷教秦穆公用权谋诈术近纵横家,这种兼容并包现象与《左传》处处依照孔子思想及礼义观念来评价历史人物,显然有别。
《国语》的文学地位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看。
第一,关于记人,已有将某个人物言行相对集中编辑,为人物小传提供素材的意图。如《鲁语》下1-7章皆叔孙穆子言行,《晋语》三共8章专记惠公活动,《晋语》 四共24章专记文公,《晋语》七共9章专记悼公,《晋语》九第5至第11章皆与赵简子有关。显然编者有意安排。这些片断,自成起讫,没有融化成有机整体。所以能算一组,不能算一篇。在编者心目中,记言仍是重点,因事见人只是不自觉的尝试而已。
《国语》已能在矛盾中揭示人物心态及其发展,并运用对比来体现作者的爱憎。如晋文公重耳与惠公夷吾,骊姬与太子申生,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等。作者学习《春秋》笔法,很少直接褒贬,从其客观叙述或转引第三者评论中,可以看出是非观和倾向性。全书多以国君为主角,同时写一些臣僚为陪衬。如晋文公有足智多谋的舅犯,惠公有娴于辞令的吕甥,齐桓公有宰辅管仲,吴王夫差有诤臣子胥,越王勾践有谋士范蠡,他们对重要人物起烘托补充作用。还有一些片断记公卿大夫的嘉言善政、远见卓识、奇行异举,虽然只鳞片爪,也可以看出某些性格特征,与《左传》之闪现型人物不相上下。不过《国语》眼光限于上层,不注意下层的人物。
第二,《国语》记事,已能运用想象、夸张、讽刺、幽默等手法。如麑刺赵盾,感其忠而自愧,触槐于庭,死前有段自言自语;骊姬半夜在枕边向晋献公诬告太子申生,且泣且诉。均无人闻见,显系想象之辞,钱锺书称之为代言法①。此二则又见于《左传》,显然是利用《国语》的资料。夸张场面如吴军破晋军的阵势,场面之广阔,声势之浩大,为《左传》所无,只有在后世小说中才可以看到。
《国语》有一些风趣幽默的文章,如《晋语》四记:重耳安于齐,妻姜氏与子犯定计,“醉而载之以行。醒,以戈逐子犯,曰:‘若无所济,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餍乎? ’舅犯走且对曰:‘若无所济,余未知死所,谁能与豺狼争食?若克有成,公子亦无晋之柔嘉,是以甘食,偃(子犯名狐偃)之肉腥臊,将焉用之? ’”情节滑稽,对话风趣。子犯貌似戏谑,实际上是对他们这个政治流亡集团两种命运最形象的预测。重耳很受刺激,终于成行。《左传》仅记“以戈逐子犯”而已。
第三,《国语》记言,臣下诤谏和行人辞令之外,还有了一些朋友劝勉之言。有的角度新颖,立论精警,说理细密,分析透辟,章法严谨,为古文家所称道。如《晋语八》记,韩宣子忧贫,叔向反而祝贺,他列举晋国近期栾郤两大家族的兴衰,说明富而骄者必然败家灭宗;俭恭有德者可以消灾免祸,荫庇子孙。正反对比,利害得失,分毫不爽。后来柳宗元《贺王进士失火书》即仿其意而用之。又如《楚语》下记王孙圉论楚宝,认为唯贤能之人有利于国家者才是宝,白珩之类玉器不是宝。用两种不同价值观驳斥赵简子的炫耀。《鲁语》下记敬姜论劳逸,认为劳则思善,逸则思恶,并援引古制加以考察,步步说来,最后落脚到敬德修业。《楚语》记伍举论美,整齐排偶,讲究修辞,富于气势,文风接近《战国策》。
第四,《国语》的语言特点是通俗化,口语化。据《楚语》记载,当时教诲太子的教材有“语”一类,属于口头传说资料,有别于史官的正式记录。《国语》中的大部分即属于“语”的一类。其中大量使用语气词、助词、连词(《尚书》则很少使用虚词);多数名词、动词、形容词明白流畅,句子通达。像“居!吾语汝”是长者对晚辈的口气。“我王者也乎哉” 这是反问句。“今是何神也”、“美矣夫”、“乐乎哉”这种口吻毕肖的通俗语句,俯拾即是,风格与《论语》接近。
总的看来,《国语》在叙事方面不及《左传》,但也有不可忽视的成就。对后世的影响,主要是记言文和它开创的分国体。《战国策》之分12国策,即效法《国语》。20世纪70年代长沙汉墓出土的帛书《春秋事语》16篇,分记齐、晋、鲁、卫、宋、燕、吴等国史料,故事简短。一事一议,语言质朴,风格接近《国语》,从内容看,成书当在其后。后世,东晋有孔衍《春秋后语》,北魏崔鸿有《十六国春秋》,北宋路振有《九国志》,皆分国编辑,仿效《国语》。不过他们都以记事为主,性质属于史学著作,文学史上影响很小。
《战国策》是记录战国纵横家活动的史料集。单篇的作者可能是各国策士及其门徒,也有各国史官及民间史家。早期以单篇流行,后来汇集成书,分别名为《国策》《国事》《事语》《长语》《修书》《短长》。西汉后期,刘向将上述各书综合编辑,去其重复,依事件发生的地域,分为东周、西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12策,并定名为《战国策》。刘向只是整理者,至于其作者及成书时代,历来有各种猜测。1973年发现汉代帛书《战国纵横家书》,问题便迎刃而解。该帛书内容属于战国时期纵横家的言论,共27章。一万七千余字,有11章与今本《战国策》相同,另16章不见今传古籍。其中一部分可能是久已失传的《苏子》的一部分,有助于认识苏秦这个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同时证明今本《战国策》无疑是战国时人所作,成书不可能迟至汉初。
《战国策》的思想倾向大致属于纵横家,道德观和哲学观吸收道家,社会政治观接近法家,与儒家相悖者多,甚至有公开批评仁义无用的话,所以为后世儒者所诟病。今天看来,该书主流还是积极健康的。如反对依仗武力发动兼并战争,批评苟且偷安、割地媚敌的投降派,尤其重视平民知识分子,有强烈的“贵士”倾向等等。也有些消极因素,如鼓吹权谋诈术,不讲信义,宣扬行贿受赂有功,突出利己主义意识等等。
《战国策》史料往往不可靠,其史学价值不如《国语》《左传》,但写作艺术却高于二书。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说理进言方法更灵活机智。
由于社会风气的变化,春秋时期从容辞令的行人,演化为剧谈雄辩的说客。他们以出谋划策为主要职业,善于分析时势、权衡利弊,根据所游说对象的不同地位、不同处境,揣摹其不同心理,适应其不同嗜好,从而提出不同建议和采取不同进言方式。或因其所好,避其所恶,或因小见大,由近及远,曲折而有效地说明问题。如《赵策》一,触龙说赵太后令其爱子出质以解赵国之危。全文自始至终,以情动人。处处为太后着想,由近及远,步步深入,从而自然结穴,水到渠成。《齐策》一,邹忌讽齐王纳谏,从自己家庭琐事发端,现身说法,由小见大,说明近臣媚君、蒙蔽真情之可怕,虚心纳谏广开言路之必要。此文先叙事,后记言,命意警策,设喻新颖,摹写入微,文字活泼,所以千古传诵。
《战国策》的游说之辞与《左传》风格各异,有的学者指出:在陈说方式上,《左》以理服人;《战》以声势夺人。在内容上,《左》持之有故,信而可征;《战》杜撰虚言间杂俚语。在态度上,《左》言辞恳切,彬彬有礼;《战》有时强词夺理,巧言令色。在大量辞令上,《左》平实稳重,委婉;《战》铺张扬厉,好夸饰①。这都是时代不同所造成的。
第二,修辞手段更丰富多彩。
《战国策》很讲究修辞,最突出的是铺陈和夸饰的熟练运用。苏秦、张仪等人游说诸侯,陈述地理,则东南西北,山河湖海;追溯历史,总是三王五霸,从古至今;谈政治,则君臣内外,法术权势;论军事,则攻守进退,固险扼塞。其间每每结合一连串夸张形容,把各种情势强调到极致。如《齐策》一,苏秦说齐宣王:
齐南有太山,东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军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
文章力陈齐国之强盛,赅备而不显得罗列,气势充沛,辞藻绚丽,琳琅满目。有些话显然出于夸饰,但并不让人感到虚张声势。这种风格,直接影响汉初政论文。
大量使用排比句,《左传》《国语》已有之,但不如《战国策》之普遍,而且句型更为多样,不只是四言句而已。如《秦策》一有:
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
今欲并天下,凌万乘,绌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故不能行也。
前面一连四个十余字的长句,有波涛滚滚之势。后面一连10个三字短句,短促有力,如鼓声点点,更显示感情之激昂。类似的句子在其他先秦古籍中并不多见。
第三,娴熟而自觉地运用寓言。
寓言多见于晚周诸子,《左》《国》罕见。《战国策》受时代风气刺激,为便于有效地打动对方,说理时大量运用寓言故事。题材大致可分为三类。
(1)动物寓言。作者通过拟人化方法,把动物的兽性与某些人的社会意识有机结合,含蓄地体现某种政见和哲理。如《燕策》二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比喻当事双方各不相让,结果两败俱伤,使第三者获益。《楚策》一“狐假虎威”,后世概括为成语,讽刺豪奴悍婢依仗主人势力欺压平民百姓。
(2)社会寓言。主角无姓名,仅称“某人”、“有人”,“宋人”、“楚人”。其故事未必实有,但生活中确实常见类似现象,多为愚蠢可笑或异乎寻常的举动,作者用漫画化手法,加以夸张,导向荒谬,从而寄寓深意。当时可能针对某个具体问题而言,后世又赋予更多的哲理含义。如《魏策》四“南辕北辙”,本意是劝魏王勿恃武力征服天下。后世则指,行动要有正确方向,否则主观努力愈大,距离所定目标愈远。《齐策》二“画蛇添足”,原意是劝楚将昭阳,位高爵重,应该知足,若再追求不世之功,会有爵夺人亡的危险。后来借以讽刺那些不顾客观实际,超越事物的规定性,从而做出多余举动的人。
(3)历史寓言。指利用历史人物的名字,附以虚构的情节,使得作者所要表明的道理更有说服力,其作用不在寻找论点的历史根据,而是充当说理的形象比喻。并且很可能是作者编造的。因此它们不属于历史故事,而属于历史寓言。如《秦策》二“曾参杀人”,作者并非为孝子曾参辩诬,而是要证明,流言可畏,众口烁金,谣言重复三遍,连最了解儿子的母亲也会动摇,提醒人们不可轻信传闻。《楚策》四“惊弓之鸟”,不是赞扬射手更嬴的神技,而是以负了重伤的鸟不能再受惊吓,比喻心有余悸的失败者不能委以重任,或不堪一击。
《战国策》的寓言大多是作者编造,少数可能是民间传说,它们情节完整,首尾清楚,具有相对独立性,已经不是仅起比喻作用的修辞手段。所以后世往往成为单独流传的小品。
第四,更有意追求形象性和传奇性。
《战国策》叙事记人之文,它们在书中不占主要篇幅,但比较其记言文更富于文学性和艺术感染力。如著名的“荆轲刺秦王”(《燕策》三),是《国策》中最长的故事,整个故事很像后世的武侠小说,而且似乎是由长篇浓缩为短篇。人物个性之奇特出人意外,情节之复杂多变,场面之夸张渲染等,都大大超过《左传》所记之政变故事。
《齐策》“冯谖客孟尝君”,已经有意识地塑造人物形象,已能多角度多层次展现人物性格的发展过程。从三次弹铗而歌,继而写市义、使梁、庙薛三事,三窟成而英雄出,冯谖的形象一步步走向高大完美,该文可以说是“士”的颂歌。
《战国策》写人时已能熟练地使用旁白和代言法来刻画人物内心活动。如苏秦说秦王不成而归,半夜读书,引锥刺股,自言自语:“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这种潜意识的隐秘,显系作者推想之辞。邹忌见徐公之后,“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睡梦中的思考和推理,他人焉知?无疑是作者的揣摩。这些都是成功的小说笔法。
注释
① 参见王靖宇《中国早期叙事文研究》第18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① 参见钱锺书《管锥编》第1册第165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① 参见蒋寅《〈左传〉与〈战国策〉中说辞的比较研究》,南京大学学报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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