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百家智慧之兵家与纵横家·张仪列传》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史记·百家智慧之兵家与纵横家·张仪列传》鉴赏

选文:

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张仪至秦,详失绥堕车,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而下秦。秦齐之交合,张仪乃朝,谓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愿以献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令于王,以商于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发兵而攻秦。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 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与之并(11)兵而攻齐,是我出地于秦,取偿(12)于齐也,王国尚可存。”楚王不听,卒发兵而使将军屈匄击秦。秦齐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阳、汉中之地。楚又复益(13)发兵而袭秦,至蓝田,大战,楚大败,于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14)

秦要(15)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关外易(16)之。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17)以商于之地,是且甘心于子。”张仪曰:“秦强楚弱,臣善(18)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19)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20)愿。”遂使楚。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之贱(21)于王乎?”郑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美人聘(22)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楚王重(23)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24)矣。不若为言而出(25)之。”于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26)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27)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怀王后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张仪既出,未去,闻苏秦死,乃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28)险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29)难乐死,主(30)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天下有后服(31)者先亡。且夫为从(32)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33)明矣。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34)也。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35),梁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 且夫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饰(36)辩虚辞,高(37)主之节,言其利不言其害,卒(38)有秦祸,无及为已。是故愿大王之孰(39)计之。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馀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40)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41)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42),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43)也。夫恃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44)也。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阵卒尽矣;偏守新城,存(45)民苦矣。臣闻功大者易危,而民敝(46)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47)强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48)之。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者,阴谋有合(49)天下之心。楚尝与秦构难,战于汉中,楚人不胜,列侯执珪死者七十馀人,遂亡(50)汉中。楚王大怒,兴兵袭秦,战于蓝田。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后,计无危于此者矣。愿大王孰计(51)之。秦下甲攻卫阳晋,必大关天下之匈(52)。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53),举宋而东指,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也。凡天下而以信约从亲相坚者苏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破齐而分其地;乃详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54)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55)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56)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

于是楚王已得张仪而重(57)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曰:“前大王见(58)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今纵弗忍杀之,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59)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

……

〔注释〕 ① 尝:曾经。②事:侍奉。③术:纵横之术。④详:通“佯”,假装。⑤闻:听说。⑥甚:过分。⑦折:折断。⑧以:因为。⑨发:开。⑩赂:贿赂。(11)并:一起。(12)偿:补偿。(13)益:增加。(14)平:和好。(15)要:要挟。(16)易:交换。(17)负:亏待。(18)善:亲善。(19)使:出使。(20)上:最高的。(21)贱:(被)轻视。(22)聘:出嫁。(23)重:看重。(24)斥:疏远。(25)出:释放。(26)至:非常。(27)迁:迁移。(28)被:同“披”,依靠。(29)安:安于。(30)主:君王。(31)服:臣服。(32)从:通“纵”,合纵。(33)不格:不相当。(34)过:过错。(35)臣:臣服。(36)饰:粉饰。(37)高:吹捧。(38)卒:通“猝”,突然。(39)孰:通“熟”,仔细。(40)距:到达。(41)守:防守。(42)伐:进攻。(43)及:赶得上。(44)患:担忧。(45)存:剩下的。(46)敝:疲惫。(47)逆:违背。(48)危:担忧。(49)合:合并。(50)亡:失去。(51)计:谋划。(52)匈:同“胸”。(53)举:攻克。(54)受:接纳。(55)质:作人质。(56)效:献出。(57)重:再次。(58)见:被。(59)倍:通“背”。

鉴赏:

张仪是战国时期的纵横家,魏国贵族的后代,与苏秦同拜于鬼谷子门下。他曾为了自己的前途,去赵国寻找苏秦,而苏秦为了刺激张仪尽施才华,便故意将他羞辱,这成为张仪人生的转折点。张仪负辱至秦,受到秦惠王的重用,遂以“连横”之术游说各国,瓦解了“合纵”联盟,为秦国立下大功,被封为武信君。可是好景不长,至秦武王时遭到同僚的谗言陷害,跑到魏国做了一年宰相就死了。但张仪的连横之术,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妙语连珠,传世不绝。本文所选片段乃张仪两次说服楚怀王之事例,细细品味,足晓其才。

张仪第一次说服楚怀王,明显使用的是欺诈手段。他先向楚怀王许以六百里的土地,怂恿楚国与齐国断交,以达到破坏齐楚联盟、孤立楚国的目的,待事成之后却又改口说愿献地六里,结果怀王大怒,发兵攻秦。孰料楚国力弱,败北而去。整个事情看上去很简单,但实际上张仪敢于这样做是需要考虑很多东西的。既是欺诈,必有败露之时,然而何时败露呢?败露之时应该如何应对呢?这些都是容不得张仪忽视的问题。我们今天通观整个事件,可以看出张仪对两件事情的准确把握。一是对于秦、楚两国实力的准确衡量,当他实施欺诈策略之时,即有迎接两国战争之心理准备;二是对于楚怀王性格和心理状态的准确把握,这点实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尤其是张仪路途假装跌落一事,没有引起楚怀王的警觉,反而加速了楚国的断交行动,可见张仪算计之到位。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如果说第一次骗楚成功可算侥幸的话,那张仪的第二次对楚策略,便毫无疑问是他聪明才智的体现了。楚国战败后,死了大将、丢了土地,而楚怀王却依然沉浸在愤怒之中,一心只想杀死张仪。真是心无大局,短见之至。且看那张仪,当秦王想将他送出去而嘴上却不忍说出来的时候,他竟自己请求前往楚国,因为他已胸有成竹,他知道谁可以说动楚怀王,更知道可以收买谁去说动这个人。每个人的弱点已经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于是贪图钱财的靳尚、害怕失宠的郑袖皆为所用。再看他面对楚怀王的那番说辞,读者可以明显感受到两个特点:一是张仪自信满满,不难想象其谈论时的泰然;二是言语中充满了恐吓,把秦国的优势吹得天花乱坠,把楚国说得不堪一击。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张仪的自信是有根据的,而他更把恐吓的话说得像肺腑之言一样,这就是他的水准和艺术所在。如果将苏秦劝说六国合纵的说辞拿过来进行对照的话,张仪这样做的合理性和正确性便更加清晰了。苏秦的开场白一般都是鼓舞人心的言语,甚至不惜夸大游说对象的优势,因为他的目的是让六国联合起来,自然需要激发它们的信心。而张仪是要搞“破坏”的,当然要把六国讲得一塌糊涂,而把秦国吹入云霄。这就叫对症下药。其实张仪的话归结起来,无非是分析形势、陈说利害,一则言秦、楚是天下强国,正常情况下两国交战必为俱伤,然秦国积蓄多年,时势更优,若其抢先行动则必然得胜,所以“事秦则安矣,不事秦则危矣”(《战国策·韩策》);二则言六国虚弱,合纵联盟不可能长久。紧接着许愿诱导,言以太子作为人质,算是给楚怀王吃了一颗定心丸。

然而,张仪的话就没有漏洞吗? 当然有。想想他对秦、楚两国的评价,既然都是强国,楚国与其他国家联合起来怎么会是群羊呢?再看他对于苏秦的攻击,他把六国合纵的原因全部归到苏秦身上,然后通过败坏苏秦来破坏六国合纵,这又合理吗? 自韩赵魏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之后形成了战国七雄的局面,经过春秋时期长时间的战乱争斗,势均力敌、相互牵制的态势基本确定。最北端是燕国,往南赵、韩、魏三国居于天下之中,魏国更在十字路口,但经李悝改革后也很强大。齐、秦、楚分别位于东、西、南三个方向,齐国早在管仲时期,已经一跃成为春秋霸主,秦国经过商鞅变法,楚国经过吴起变法,都位居战国最强大的国家之列,其中秦国发展尤为迅速。在这种情况下,合纵与连横之说应运而生。东方六国势力较弱,于是希望联合起来对付秦国,即为合纵;秦国自不甘心,想方设法寻找盟友瓦解合纵,即为连横。山东六国有联合起来对抗秦国的客观需要,这一时势成就了苏秦,而六国联盟内部松散、猜疑与矛盾的事实又成就了张仪。联盟是把双刃剑,在制约秦国的同时,各国因为遵守盟约的需要,发展上也受到限制。然而事实是,没有一个国家不想对外扩张,六国各有打算,人多心杂。再加上,各国受秦国威胁的状况不同,对秦国的态度也并不一致。所以,对于只需要联合其中一两个国家,甚至只需搞破坏行为的秦国来说,瓦解这样的合纵联盟并非难事。虽说时势造英雄,但也只有具备资格且能抓住机遇的人才能成为英雄,所以张仪的才能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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