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西门庆》解说与赏析
西门庆是《金瓶梅》的中心人物,没有西门庆就没有《金瓶梅》,一部《金瓶梅》就是西门庆一生的兴亡史。虽然西门庆诞生于《水浒》,但作为一个前无古人的文学新人,却是《金瓶梅》给了他鲜活的生命。在《水浒》中,西门庆作为英雄武松的陪衬,只是一个浪荡奸恶的过场小丑,稍现即逝,淹没于梁山好汉们的雄风虎威之中,而在《金瓶梅》中,英雄武松反成为西门庆的陪衬,西门庆则一跃成为社会的“英雄”,春风得意,恣意横行。仔细阅读《金瓶梅》,我们就不难认识西门庆发迹变泰的人生史及其形象内涵。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是一个集富商、官僚、淫棍于一身的特殊人物,他一生的活动也是在商场、官场与情场同时展开。他本是一个浮浪子弟,破落户财主出身,在清河县前开着一个生药铺,属市井小商,以他的身份与人品,在中国社会中本是一个小人物,古代中国的传统重农抑商,重本轻末,商人被视为重利轻义之人。
然而,西门庆生活的时代却大不相同了,商品经济的发展与商业城镇的繁荣,加之政治的黑暗,吏治的腐败,世风的浇薄,传统的道德难以维系人心,金钱成为衡量人生价值的准绳,整个社会弥漫着一股铜臭味,所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就是那个时代的价值标准。西门庆生逢其时,用武有地,在这种社会中如鱼得水,迅速地成为暴发户。作为一个市井棍徒出身的商人,西门庆有着商人的精明强干,狡诈贪婪,起初他只是清河县一间生药铺的小掌柜,人称“西门大郎”,后来由于他善于经营与巧取豪夺,发了迹,被改称做“西门大官人”。他深得“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的处世秘诀,为了弄取钱财,他不惜一切手段,他娶了商人寡妇孟玉楼,在迎娶孟玉楼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装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弄到一大批陪嫁和金银。后来又奸占谋娶了朋友花子虚之妻李瓶儿,把李瓶儿及花太监留给花子虚的丰厚遗产全部弄到手。其亲家陈洪是杨戬奸党,杨戬倒台,女婿陈经济带着陈家的箱笼细软前来投奔,这笔财产也落在西门庆手中。有了这几笔外财,西门庆的财富越积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大,开了解当铺、绒线铺等。然而,在官僚势力强大,小农意识浓重的古代中国,商人要凭自己的经商本领获取财富,取得独立的社会地位是非常困难的,西门庆深谙中国的人情世道,他的成功不单在于他擅长经商之道,而且还在于他懂得如何依附强大的封建官僚势力,以官保商,官商结合,以便谋取更多的财富和更大的权力。严格讲西门庆并不是一个地道的商人,在开始时,他就一方面开生药铺,一方面“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后来发了大财,他就用手中的钱贿赂朝中蔡太师,谋得了山东理刑副千户的官职,正式跻身官场。不久他进一步用金钱博得了蔡太师的欢心,做了蔡太师的干儿子,挤走了夏提刑,取得了山东理刑正千户之职,从此,上至朝廷重臣蔡太师、朱太尉、宋御史,下至地方官吏夏提刑、周守备、贺千户等,西门庆都一一买通,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官僚相互利用的关系网,使他腰硬气粗,左右逢源。他不仅经营于商场,还活动于官场,钱给他买得了权,权又为他提供了钱,有了官的保护伞,西门庆倚势经商,以权谋私,更加畅通无阻。他买通税卡官员,偷税漏税,经营盐业,他买通巡盐御史,比其他商人早支取一个月盐引,牟得大利,他还滥用手中的权力,贪赃枉法,草营人命,中饱私囊,苗青谋财杀主,本该治罪,西门庆因得了苗青送的五百两银子,把苗青无罪开脱。权与钱的联姻,使西门庆在社会上有着显赫的地位,不仅一般官吏商民畏其权势,就连招宣府的林太太也投身他的怀抱,招宣公子王三官也拜倒在他的脚下俯首称儿。有了权和钱,西门庆既可以胡作非为,又可以逍遥法外,如山东巡按御史曾孝序察得西门庆的劣迹,列举其罪状,上章参劾,但西门庆却因朝中有人庇护撑腰,不仅没有被参倒,反而荣升,曾孝序却因此而丢官。官商的结合给西门庆带来无穷的财富和地位,也使他在那个社会中立于不败之地,若不是他贪欲无穷,自去找死,他一定是青云直上,前途无量,而一个社会竟然纵容庇护西门庆这样的市井棍徒,其黑暗与腐败的程度是不难想象的。
从人生追求看,西门庆所孜孜以求的东西有三种:金钱、权势和女人,在他的一生中对这三种东西的追求疯狂而持久,从未停止过。在他那里钱是基础,权是保障。他曾大言不惭地说:“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57回) 这就是西门庆的道德准绳,也是他奉行的人生哲学。西门庆是一个暴发户而不是一个守财奴,他一方面不择手段地捞钱,另一方面又大肆挥霍,穷奢极欲,他巧取豪夺来的钱没有去将其转化为工业资本,扩大再生产,而是用于个人豪奢过度的消费与享乐。而他的享乐又重在于食与性这两种最基本也是最低级的人生欲求,没有丝毫更高的精神追求。因之追求肉欲的享乐就成为西门庆人生的最大目标,他在商场经营、官场角逐的同时,也尽力在情场搏斗,他把过剩的精力和无尽的贪欲倾注于对女性的占有和性欲的发泄,或偷骗强占,或引诱收买,或嫖妓包娼,用尽一切手段占有各类妇女。他家中的一妻五妾,除正妻吴月娘是明媒正娶,其余都是他用各种手段占有的,其中李娇儿是花钱买来的妓女,李瓶儿是朋友花子虚之妻,先奸后占,潘金莲是武大之妇,前偷后娶,孙雪娥是收用的丫环。为了占有女人,满足一己私欲,他凶暴狠戾,残忍无情,甚至杀人害命,为了霸占潘金莲,他与潘金莲一起毒死了武大,为了取得李瓶儿,他与李瓶儿合伙捉弄欺诈花子虚,使其一气而亡,为了占有仆妇宋惠莲,他设计陷害其夫来旺,把宋惠莲逼死,来旺问罪发配。虽然家中有那么多的妻妾,仍不能满足他强烈的占有欲,他还嫖妓女,通寡妇,奸仆妇,占婢女,无所不为,他包占妓女李桂姐,甚至因争风吃醋而在妓院大打出手,他包占有夫之妇王六儿,恣意纵淫,无所顾忌,他私通招宣遗孀林太太,与其打得火热,他占有的各类妇女多达二十余人。为了性欲的发泄,西门庆不分昼夜地纵淫,不择对象地占有,他占有的妇女不一定是年轻美貌的女子,那些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只要能满足他的性欲和占有欲,什么样的女人他是不计较的,倒是那些半老徐娘更能弄骚献媚,迎合他的性心理,满足他变态的性需求。长期的纵欲使西门庆变为纵欲狂与虐待狂,以致他一日也离不开女人,到东京去了几天,没有女性解欲,他就拿跟随的男仆作为发泄的对象,他的性变态行为不仅在于对女性无休止无厌足的占有欲,还在于其占有女性时近乎疯狂的虐待心理,他吃春药,使淫器,逼使女性说卑屈下流的秽语,甚至用香烧炙女性的身体,以达到变态心理的满足。
随着财富的增加与权势的增长,西门庆内在的欲望也无限地膨胀,他不讲道德,也无视律令,一任情欲的放纵恣肆,不顾死活地淫乐,追求女人无有厌足之时,他身子守着家中的妻妾,心里想的却是未到手的何千户娘子蓝氏,他以追求女人始,也以追求女人终,最后因纵欲过度而死在潘金莲的怀中。应该说,无论是在商场官场,还是在情场,西门庆都是他那个时代的“英雄”,不论是金钱、权势还是女人,他要得到的都能得到,然而,他都得到了,最后也都失去了,他是个成功者,也是个失败者,在所有的对手面前他都胜利了,但在自己的贪欲面前,他却成了俘虏,他贪得无厌,失去了道德与理性的约束,终于成为自我欲望的奴隶,葬身于欲海之中。在《金瓶梅》开首,作者写了酒色财气《四贪词》,以揭示全书的题旨,西门庆就是一个酒色财气四大皆全的人物,尤其是对财色的追求更其昭著。财与色是出自人类本能的欲求,它可以成为催发人类奋进的动力和杠杆,也可以成为罪恶的渊薮,而由于人类自制力的软弱无能与贪欲的膨胀,财与色往往成为人类贪得无厌的追求物而给人类带来灾难与毁灭,故千百年来受到人们不断的诅咒。《金瓶梅》独罪财色,把西门庆作为人类贪欲的代表,并通过对西门庆从发迹兴盛直到毁灭的人生历程的描述,告诫人们,欲壑难填,贪欲无尽,感性的野马必须由理性与道德的缰绳羁勒,纵欲的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然而,说教的力量毕竟是贫乏的,而欲望本身对人类却有着莫大的诱惑力。西门庆虽然死了,但现实中的西门庆并没有绝迹,不是吗?在西门庆死后不久,就出现了第二个西门庆——张二官人,他继承了西门庆的衣钵,正在走着西门庆的道路,一旦有了便利的条件和适宜的社会土壤,西门庆式的暴发户就会产生,而西门庆式的悲剧也将会重演,作者的揭示是如此深刻!
西门庆是一个粗鄙不堪的富商,一个炙手可热的官僚,更是一个穷奢极欲的淫棍,是腐朽堕落荒唐病态社会的畸形儿,他不讲道德,抛弃伦常尊卑,不顾礼义廉耻,任性地放纵情欲,结果使其物欲饱膨,良知丧失,人性堕落。但他并不是一个毫无人性的魔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作者以写实的手法真实地刻划出他性格的复杂多变,人性的浓淡深浅,使他成为一个性格丰富的立体形象。黑格尔说:“性格的特殊性中应该有一个主要的方面作为统治方面,但是尽管具有这个定性,性格同时必须保持生动性与完满性,使个别人物有余地可以向多方面流露他的性格,适应各种各样的情境,把一种本身发展完满的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性显现于丰富多彩的表现。”(《美学》第一卷第304页)西门庆性格的主导特征是他贪得无厌的占有欲,是他残忍无义荒靡淫滥的人生态度,可作为一个人,他也有自己正常的情感生活,有他的痛苦与忧愁。他一方面拼命聚财,一方面又仗“义”疏财,撒漫使钱,修永福寺他一次捐银五百两,他还经常拿钱接济穷朋友应伯爵、常时节等人。他精明强干,凶狠果断,有时却平庸昏昧,胆怯无能,如其亲家陈洪是杨戬奸党,杨戬倒台,他恐受到牵累,吓得停工闭户,足不敢出门,惶恐不安,潘金莲有意陷害李瓶儿、官哥母子,他明知其情,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李瓶儿母子被害而死,却拿潘金莲没办法。他寡情霸道,贪狠粗暴,却尊重吴月娘,溺爱官哥,喜爱李瓶儿,和朋友应伯爵、常时节等也很要好。正因为他有如此丰富的性格侧面,才使他身上透出人情味,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而不是一具概念化的丑恶僵尸,西门庆的性格是复杂多变的,他有时是野兽,有时是富有情感的人,人性与兽性在他身上交融在一起,不可分解。如李瓶儿死时,他悲痛欲绝。西门庆的痛哭失声并不是做假,而是发自肺腑,流露出他对李瓶儿的痴爱与真情,李瓶儿死后,他日夜思念,甚至茶饭不思,每每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吃药时便想起李瓶儿对他的体贴关心,吃点心时也想李瓶儿心灵手巧为他做过糕点,听曲子时也情思忧伤。然而西门庆毕竟是西门庆,他的情感也必定带有其个性色彩,打上他个人性格的烙印,就在他痛哭李瓶儿不久,在为李瓶儿守灵时,他又在灵房中勾搭上了奶妈如意儿。西门庆本是一个自我放纵,贪欲无尽的人,当其本能冲动和情感道德发生矛盾冲突时,他是难以抑制自我私欲的诱惑的,那么感情也只好退避三舍,成为欲望的俘虏。兰陵笑笑生对西门庆情感生活的描绘,从人性的深度揭示了西门庆性格的多层次结构,不仅写了他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性格表象,而且写出了他有情之中又薄情的性格内核,为中国古代小说向人性深处开掘出了一条新路,在《金瓶梅》之前的古代小说中还很少有人物表现得像西门庆这样性格丰富而深刻。
西门庆形象的出现打破了传统的道德规范,与古典的写好人全好,坏人全坏的创作模式相比较,显示出全新的意义,使人们很难用一个固定的模式确认他,规范他,如果说在此之前的小说主角都是像关羽、李逵、孙悟空那样的是英雄,而西门庆则是一个浅薄的庸人,如果《金瓶梅》之前的小说歌颂的是具有崇高美的理想人格,那么《金瓶梅》则是对西门庆这样猥琐卑劣人物的暴露,传统的小说在审美,而《金瓶梅》却是在审丑。如果用传统的道德观念与审美模式分析西门庆,就很难理解他,只有从明代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和文化心理去领悟,才能理解存在于这个人物身上的矛盾内涵: 美与丑,善与恶,灵与肉,道德与欲望,理性与感性的冲突与分裂。从现实功利价值观照,我们可以说西门庆是坏人,从道德观认识,可以说他是丑恶的,而从审美角度分析,我们却不能不说他是“真”的,具有较高的认识功能和审美价值。西门庆是他那个时代的产儿,他的语言行为、生活方式无不带有深深的时代印记,作者通过这一形象的塑造,既揭示了人生的缺陷与丑恶,又暴露了社会的腐朽与黑暗,从西门庆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晚明时期由于传统道德沦丧,资本主义萌芽所带来的人欲横流的社会面貌的一角,可以感受到那充斥晚明时代的市井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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