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孙悟空》解说与赏析
孙悟空,混名行者,自称美猴王,齐天大圣,是《西游记》中最主要的人物,也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塑造最成功、最受人们欢迎和喜爱的艺术形象之一。
一打开《西游记》,人们就不免被孙悟空神奇怪诞的出生所吸引。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受日精月华,孕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见风化作一个石猴,学爬走,拜四方,目运两道金光,金光之强烈,竟能射冲斗府,惊动聚集在南天门内灵霄宝殿上的玉皇和众仙卿。孙悟空出生时与众不同的奇异情景,已足令人惊诧不已;随着作家描写笔墨的展开,更使人们称奇不止。石猴勇探水帘洞,被群猴尊为美猴王;后又立志参仙访道,以求长生不老,拜灵台方寸山日月三星洞的须菩提祖师为师,修成了与天同寿的真功果;回花果山后,龙宫强索宝,得了一根重一万多斤却又能随意变化的如意金箍棒做武器;大闹幽冥界,一笔勾销猴属生死簿;后被上天招安,封做弼马温,管理天马。又嫌官品不高,反出天宫,自称齐天大圣,再次被上天招安后,权管蟠桃园,却怪王母不请他赴蟠桃大会,这才大闹天宫,打败了十万天兵天将。后不慎被二郎擒住,投进太上老君的丹炉中锻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谁知猴头丝毫无损,出炉后,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踪。玉皇束手无策,最后请来西天如来佛祖,与猴王赌斗,哄得后者上当,才被一巴掌打压在五行山下。这就是脍炙人口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千千万万的读者叹为观止。这不仅由于作家运用生花妙笔,将这个形象刻划得如此鲜明,栩栩如生,使人们的审美要求得到了绝大的满足,而且还由于这个故事中显然流露着对于神圣不可侵犯的三界权威的蔑视,使无数读者自然而然地会与打碎那种不合理的统治秩序的观念联系在一起,从而产生一种难抑的快感。因此,尽管作家展开了幻想的翅膀,运用高度夸张的笔法,来铺写这个神奇的故事,并通过这个故事来表现孙悟空这个神奇的人物,但人们却依然感到这个人物的真实感。
不过,大闹天宫在《西游记》中还只是孙悟空全部事业的一个开端,这就是为什么有的论者把它恰当地称之为孙悟空的创业史,而孙悟空的更光辉的业绩,却是在他拜唐僧为师并保护后者去西天取经的过程中来表现的;他那无限丰富而鲜明的性格特征也才在这个过程中得到突现。作品描写孙悟空在五行山下被禁锢了五百年,后遇观音寻找取经僧而皈依,这位英雄从此脱离苦难而“重展挣”、“再显功”,在西行途中,出生入死,英勇奋战,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艰难险阻,谱写了一曲又一曲的英雄战歌。在五庄观,由于师兄弟嘴馋偷吃观中人参果,争吵中孙悟空一怒之下竟推倒果树,断绝了五庄观的丹头,闯下大祸,大闹天宫的余风犹存。在车迟国,孙悟空带着八戒、沙僧化三清,遗溺充圣水,戏弄鹿力、虎力、羊力,后又与三妖赌斗,孙悟空施展莫大法力,历经剖肚,砍头、滚油锅,竟视同等闲。三打白骨精,孙悟空慧眼识诡计,连续三次棒打变化成善人的妖精,断了尸魔灵光,救了唐僧,但唐僧不识是非,竟以为悟空逞凶而将他贬逐,孙悟空在唐僧危难时仍出手相救,显示了“有情有义”的性格。火焰山前,唐僧西行被阻,孙悟空几番巧使奇计借宝扇,得而复失者屡,最后终于取得宝扇,扇灭八百里熊熊山火,平安过了火焰山,丰富了人物机智顽强的性格。平顶山前,孙悟空突遇强手,先是被妖魔遣山压住,解脱后,腾挪变化诓法宝,使尽心计斗二魔,迭遭波折,几番受挫,最后用妖魔的法宝,征服了妖魔,使孙悟空腾挪变化的能耐得到尽情发挥;金洞中,老魔有宝善收人武器,孙悟空请来各路神将降妖,屡战屡败,最后探知那魔王竟是太上老君的青牛作怪,请来老君才得以收伏,显示了人物百折不挠的决心。仅举数例,就可看出孙悟空在西行途中经历了多么曲折复杂的历程,进行了何等艰苦卓绝的争战;而全书所写是如何的惊心动魄也就可想而知了,用孙悟空自己的话说,他为保唐僧取经,正是“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闯过了千难万险,吃尽了千辛万苦,最后到达西天,才取得真经,得成正果,被如来佛祖封为斗战胜佛。
毫无疑问,孙悟空形象是一个高度理想化了的艺术典型,作家在这个艺术形象的身上,不但倾注着他在那个时代中所可能理解的时代思潮和时代精神的内涵,而且赋予他以可能具有的对于未来时代的美好希望和理想光辉。所以,孙悟空那种敢于蔑视和反抗三界权威,大闹天宫,在前进道路上勇于披荆斩棘,一往直前的乐观主义精神,以及为争取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去艰苦奋战的坚强信念,固然充分地真实地体现了中华民族的自强不息和百折不挠地去创造自己美好生活的民族特征;而且,作家笔下所出现的孙悟空那一双在任何情况下善于识别善恶、明辨真伪的火眼金睛,他那刹那间能够变出万物甚至达到以假乱真的神通,他那一根化大能如擎天柱,缩小竟像绣化针的如意棒,他那一耸身就能飞出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等等奇异本领,也莫不意味着作家通过这种幻想实际上是在建构和抒写未来的理想世界的神奇景象。这一切,标志着孙悟空这个艺术形象身上所概括的社会内容和审美意蕴是多么的丰富和深刻。
当然,孙悟空身上也有不少性格弱点,这也不足为怪,而且可以理解。其原因就在于作家并不想把这个艺术形象仅仅写成为思想的简单传声筒。作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形象,被赋予高度理想化,并不等于理想的化身;相反,他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可以理解的并立足于现实的人。孙悟空正是这样的一个形象。孙悟空有不少的性格弱点。他好胜心强,喜欢戴高帽子,有时还要作弄人,闯点祸。孙悟空一听别人叫他“弼马温”就光火,而奉承他几句就骨头轻。他戏弄猪八戒显然也不无过分,有一次八戒出战,用一根绳子束腰当救命索,战败时要求孙悟空帮助扯回,莫让他被妖精捉去。孙悟空当面满口答应,但当八戒战败高喊师兄扯索时,悟空反把绳子抛将去,害得八戒绊倒被捉。孙悟空管蟠桃园偷桃;还偷过五庄观的人参果,结果闯下大祸,受尽折磨,等等。这些描绘,不能说损害了这个形象,相反,却使得这个形象更富有现实基础,更充满生活气息,因此也就更真实可爱。
对于孙悟空这个形象,人们欣赏的是他那种企求挣脱一切羁束,蔑视种种困难险阻,勇往直前地去实现自己愿望的自由思想和进取精神,对他那种善于七十二般变化,飞舞金箍棒打得十万天兵天将无影无踪,打得妖魔鬼怪望风披靡的莫大神通,表示无限的神往。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来欣赏,那么,无论是大闹天宫,还是西天取经,对于孙悟空来说,是他的性格成长、发展的必然经历;没有大闹天宫的壮举,孙悟空便不可能有保护唐僧,参加西天取经事业的资格,因为在如来、观音的心目中便不会有孙悟空的地位,孙悟空正是由于大闹天宫,才使如来和观音刮目相看,而推荐给唐僧做徒弟去从事那伟大的壮举;同时,没有西天取经,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光彩便不可能相得益彰,因为孙悟空在西天取经的伟大事业中所显示出来的绚烂壮丽的性格光辉,正是由于大闹天宫时的表现提供了强烈的衬托。所以,无论从情节构思或性格塑造上来衡量,我们都没有必要把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视为截然矛盾的两个阶段而加以对立;恰恰相反,如果把二者统一起来,却能使我们对孙悟空这个超人间的英雄形象性格的理解,更合乎实际和顺理成章地正确把握。
孙悟空形象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以致深深地镂刻在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心坎中而永久不衰。《西游记》成功塑造孙悟空形象的独创性特点,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以下两方面。
首先,亦妖亦神、亦人亦猴的形象设计和描绘,使孙悟空在古代小说形象画廊中呈现出与众不同、独具一格的光彩。人们一见到他那副毛脸雷公嘴、金睛闪火眼,身穿绵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提着一条金箍棒的动人形象,就知道是孙悟空,而且还绝对不会与别人混淆。然而还不仅如此,难得的是作家既能够抓住这个特定人物的外形特点,又赋予他独特的丰富的内在的性格特征,从而使孙悟空形象真正变成“这一个”,达到了不可更易的程度。所以每一个读过《西游记》的人,就很难在记忆中完全抹去和忘记孙悟空活生生的身影。作家对这个亦人亦神、亦猴亦妖的特定形象进行具体描绘时,能紧紧扣住其特点来刻划,达到神形逼肖,不可移易,所以为其他一切艺术形象所不能代替和混淆。孙悟空作为一个猴,作家特别喜欢在他的火眼金睛和尾巴上做文章,这就抓住了要害,效果特别显著。作家写他的火眼金睛的来历真正非同一般,是在老君八卦炉中烧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后,猴头不但丝毫无损,而且被烟熏成火眼金睛,因此善能识妖辨怪,堪称一绝;写猴头的一根尾巴更妙,他与二郎斗法时处境不利,匆忙中变成一座庙,尾巴无法变,变成一根旗杆,却树立在庙后。这种绝无仅有的神奇之笔,无疑有独创一格之妙,所以通过这样的描写,还有什么别的猴子能来代替孙悟空呢?孙悟空作为一个妖,作家没有像通常文艺作品那样写他如何迷人吃人,却绘声绘色地写他如何大闹龙宫,大闹幽冥,甚至大闹天宫,作了这样令人叫绝的描写,又还能有别的妖能与孙悟空相比并吗?孙悟空作为一个神,他善于降妖伏怪,好斗狠斗,这似乎还显得一般化。作家又反复描写他变化无穷,既能变成蚊子、蟭蟟虫、鹰等各种会飞会爬会跳的动物,深入敌方探听消息;而且还能钻入对方肚中作怪,致敌于死命。这样一个神,恐怕天庭神国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了。最后,孙悟空作为一个人,他既有着普通人的社会特征和时代印记,如他尊师爱师,追求长生不老等等;同时又有着普通人的某些性格,如不喜欢人称“弼马温”,却欢喜戴高帽子等等。因此,即使某一个形象能够有一方面或两方面类似的特点,他也不可能与孙悟空相似和相近。正是由于作家这种富有独创性的艺术设计,使这个亦猴亦人、亦妖亦神的形象能融合成一个性格鲜明的浑然整体,屹立于古代小说的形象画廊而不朽。
其次,戏墨与幻笔巧妙的结合运用,更使孙悟空形象显出特殊的奇光异彩。孙悟空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喜剧性人物。我们不难发现作者那支天才的游戏之笔在刻划孙悟空形象时始终在自由地驰骋着,使得这个人物形象身上泛溢着浓重的戏谑氛围和诙谐意味。而且不是偶然地穿插运用,而是整体性地全面皴染。
但是,《西游记》是一部文心灵幻之作。所以,作者在塑造孙悟空形象时又运用了浓重的幻笔,不是一般地偶尔点染,而是天马行空般飞驰想象,千方百计地加以夸张,追求一种极幻的境界。如狮驼山前,孙悟空大战老魔时被对方一口吞下肚之后,老魔想把猴头呕出来慢慢的煎了吃酒,那悟空却在妖肚里生了根,动也不动;那老魔又想用药酒来药杀悟空,猴头却在肚里张口接吃了,发起酒疯来,弄得那怪物疼痛难禁,瘫在地下;后来妖精用软求,终于把孙悟空骗了出来。这已经是幻中有幻了,然而作家意犹未足,竟又飞驰幻思,继续描写说:孙悟空将尾巴上毫毛拔了一根,变成一条绳,把一头拴在妖怪的心肝上,打做个活扣儿,那扣儿不扯不紧,扯紧就痛,悟空却拿着另一头,从妖精鼻孔中迸出,竟扯动绳儿,将那妖魔像放风筝那样扯得死去活来。作者这些描写,纯粹是在灵幻的基础上纵横驰骋。文心之活,想象之奇,虚构之幻,几乎无以复加,堪称登峰造极。这是一种极度飞驰幻想所致的反映,也是作家施展自己娴熟技巧的高超而成功的表现。所以,描写孙悟空形象时文心之灵幻,没有作者极其爱幻的审美情趣和艺术个性,是绝不可能使这个人物的塑造,达到如此惊世骇俗而又圆熟剔透的奇妙境地。
这里应该着重指出的是,作者塑造孙悟空形象的戏笔与幻笔并不是相互矛盾,相互排斥的,相反,它们往往能巧妙结合,做到戏中有幻,幻中有戏,富有奇趣。孙悟空与如来打赌翻手心,在天尽头肉红柱子上写“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又撒了一泡猴尿,这无疑是戏谑之言,是典型的游戏之笔,然而这些笔墨中又充满着灵幻的意味。因为当孙悟空翻转筋斗云,经回本处,要叫玉皇让天宫时,如来告诉他:你正好不曾离了我掌哩!悟空当然不信,睁圆火眼金睛看时,原来如来右手中指上明白写着那八个大字,而且大指丫里,还有些猴尿臊气。这种不可测度的虚构,正是作家驰骋幻笔的表现。又如前述,孙悟空被老魔吞入肚中的情节,以及迸出后用绳牵扯老魔心肝的描写,固然是极度虚幻之笔;然而,其中同样泛溢着浓烈的戏谑和诙谐的情趣。在形象塑造中出现这一特点,是很自然的。由于塑造孙悟空这个特定人物的要求和制约,幻笔是行文中所必需的基本笔调,所以小说的形象描绘中充满着神奇性和传奇性,又由于作家的艺术爱好和艺术趣味所决定,戏笔又是孙悟空形象描绘的基本表现手法,所以小说中又泛溢着浓郁的诙谐性和趣味性。在这基础上更由于作家创作技巧的高妙,在创作实践中,使戏笔寓之于幻笔之中,而幻笔又往往通过戏笔来体现。二者的紧密结合,使传奇性和神奇性,能与诙谐性和趣味性和谐地溶合在形象中,从而凝结成孙悟空形象塑造中笔法运用的一个显著特点。
所以,孙悟空既是人民愿望的化身,又是人们理想的寄托。孙悟空形象的成功塑造,既是人民群众智慧的艺术结晶,也是作家艺术才华高超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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