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我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苏东坡对于泪的描绘,可谓到了某种极致。以乐观豁达如坡公者,尚且有此语,可见流泪并非怎么羞人。
然而也不尽如此。流泪对于男人来说一般是比较罕见的,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人”,女人流泪天经地义;而男人是泥捏的,泥与水已浑然一体,让泥人出水如男人流泪一样,不易。唯其不易,才有“男儿有泪不轻弹”之说。
我属于泪腺不发达的男人类型,小时候有过号啕的历史,不过那是因为顽皮受到皮肉之苦,忍耐不住才哭的,哭的声音很大,意在提醒父母亲大人,但泪水并不多,这种战术俗称“干打雷不下雨”,每个小男孩都能无师自通,而且我相信90年代的娃娃操作起来效果更佳。
真正感到悲伤同时泪如泉涌是在15岁时读《牛虻》,悄悄地为牛虻临刑前给琼玛的信而伤心落泪。我为自己不可抑制的热泪吓坏了,因为《牛虻》在当时属于“禁书”;同时我惊奇于艺术的魅力,居然能让一个人在没有任何外界影响(如挨打)的情况下落泪,这很像魔术。
不过我终归是男子汉。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流泪是证明一个人软弱的最好证据。所以谁也不知道我15岁那个夏夜的悲伤。
哭不一定落泪;落泪不一定悲伤;如果因真正的悲伤而哭泣,进而流下大滴的泪水,才够得上“真诚的歌哭”。往往流这样的一次泪,你会感到心灵抽搐,像大病一场,要难受好几天,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别动真格的。
不过有时你身不由己。今年以来我就碰到过两次不得不哭的场面。一次在云南保山,另一次在北京的二十一世纪饭店。
在云南保山时,我与同行的旅伴、小说家李迪站立在田间,当时正是清晨,岚气迷朦,身前身后是几十座坟茔,远处是无尽的远山与村落。我们不知怎么谈起了人生,谈起了留在云南的10年青春,进而联想到坟茔中的主人。
特定的场景、氛围,青春无悔的感伤话题,触景而生出的寻找昔日足迹的慨叹,加上脚下一座座有名和无名的墓冢,给人一种天地茫茫而人如过客的感觉,我想陈子昂“独怆然而涕下”,一定也出于此种心态!于是我们落泪于苍狗白云间,默默地沿着田埂回到旅行车,一日无语。
在二十一世纪饭店情况又不同。这饭店富丽堂皇之极,又为全国青年作家会议专门布置出一个“21世纪文学之夜”的晚会。喜庆、欢欣,本不是落泪的场所。可是张海迪却偏偏出来唱歌,她坐在轮椅里,以明丽的微笑诉说着真诚的祝愿,把很纯净的歌声送给我们。在一瞬间我发现四周的朋友们抽泣起来,也许身为健康的人难以承受张海迪的奉献,也许大家想起了她的艰辛,她的即将消逝的生命,她的被轮椅运载着的青春。至少我是被深深地震撼了,不仅仅是怜悯,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情感。我意识到命运的残酷和不公,也想起了这一辉煌的瞬间如梦如幻,一切都将成为回忆,一切都是一个过程,美丽与丑陋、高贵与平庸、天才与凡人,概莫能外。仿佛还不光是这些,更重要的是张海迪,是她的欢笑、她的歌声与她轮椅上的形象所造成的矛盾感。我几乎不再敢去逼视她,泪水便适时涌出,眼前一片朦胧。
事后我反复思忖:人到中年,是不是心灵因过于丰富而变得多愁善感!泪腺也因之而发达?!
我否定了这一判断。看起来人的喜怒哀乐情绪转换,有时会随年纪阅历的增长而呈现稳固状态,但再往深处究,二者之间关系并不大。据毛泽东的卫士回忆,说他老人家晚年看京剧《白蛇传》,因同情白娘子的不幸命运而热泪横流,这无疑是艺术魅力和领袖个人情感的一个很好例证。
尽管男子汉的主要特征是沉雄刚毅,冷峻坚强,但偶一落泪也绝非孱弱。真诚的泪水能一洗心底郁积,使你在流泪之后变得崇高和睿智,对生活重新发现一个角度。既然“泥人有土性”,好男儿亦不妨一哭。
(《团结报》)
赏析说笑谈哭的文章,也读到不少,但像这篇随笔写得如此情理辉映,妙趣横生的,确实罕见。
“男儿有泪不轻弹”,是被大多数人认同的观念,“好男儿亦不妨一哭”,这立论便有些蹊跷了。可它偏偏是作者从亲身经历的现实生活中,经理性的思考而滤出的人生体验。如何将这种独特的体验抒写出来,引起读者在情感与理智上的共鸣呢?换了性急的作者,或许会在文前匆匆亮出旗号,然后列举种种“不妨一哭”的事由。若这样写,道理当然也讲得清楚,但情趣和理趣恐怕就难保了。
瞧我们这位作者多么沉稳老练,除了在文题上打个照面,行文过程中,竟把他的观点像妇人藏首饰般匿于“箱子”的最底层,随之带着狡黠的微笑,诱读者跟着他的思绪和理念的变化,一层层去翻寻探查。
开篇引苏东坡诗句,说明“流泪并非怎么羞人”,继则笔锋一转,请出曹雪芹来对“男儿有泪不轻弹”投了赞同票,且以自己幼年时“干打雷不下雨”和少年时一次虽动情却不让人知道的哭例,作连小男子汉也知道流泪是软弱的证据。读到这儿,如果你以为作者意在反对男子哭泣,那可就中了他“以退为进”的缓兵之计。兵不厌诈,妙笔藏锋,作者无疑是深知跌宕起伏,委婉行文奥妙的,于是再转笔锋,开始向文题正面进逼。这一回不再寻章摘句,引经据典了,只以两件亲历的“身不由己”,“不得不哭”的事例打了头阵。这两次哭,不仅写得细微,且情、理、景三者交融,让读者也为他“真诚的歌哭”而动容。试想,在云南保山那种特定的情境下;在21世纪饭店内面对张海迪那明净的微笑和歌声,一个热血男儿,一个心理健康正常的人怎会无动于衷?
在抒写了这两次“真诚的泪水”之后,文章原也可以摊牌亮底了,但作者仍觉得尚未到火候,为此又用怀疑自己多愁善感和对这一怀疑的否定两节文字,再次蓄势、储情,终于水到渠成地引出篇末那段揭示主旨的精湛议论。
此文既具抒情散文之风,又含杂文之味。不仅布局上摇曳多姿,曲折迂回,且情感真切浓郁,析理精辟入微,加之语言的清纯晓畅,亦庄亦谐,读来颇受启迪,又横生妙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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