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南亭·谢灵运》原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药饵情所止,衰疾忽在斯。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

景平元年(423)春末夏初,灵运远贬永嘉(今浙江温州)已近一年了。在朝时就因“既不见知,常怀愤愤”的诗人,这次受徐羡之挤排而远放,在他真是不幸;更何况南荒瘴疠,沉疴久缠,又怎能不感慨万千,顿生去志?这就是谢集中自《登池上楼》以下数诗的共同主旨,《游南亭》即其中之一。清人方东树说:“自病起登池上楼,遂游南亭,继之以赤石帆海,又继之以登江中孤屿,皆一时渐历之境,故此数诗,必合诵之,乃见其一时情事及语言之次第”(《昭昧詹言》卷五),是很有见地的。

南亭,据《太平寰宇记》,在温州城外一里处,诗纪南亭之游,分三个层次。“时竟”以下四句,写季春某夕,雨过天清,夕日黄昏之澄净清秀景色。“久痗”以下六句,写久雨而神思昏瞀,今日偶眺郊野岔路,引动游兴,又因所见景色,感知春去而夏来。“戚戚”以下八句,即游而生老病之叹,归隐之志。确实,在作诗后三个多月,灵运就挂印买舟,归返会稽故宅了。

灵运之动归隐之思,既不如陶潜那样基于对仕途的厌憎,对人生的悟彻,也就没有陶潜那种恬淡心境。“久为谢客寻幽愤,细学周颙免兴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老杜可称是谢客的隔代知己,“幽愤”,才是本诗的核心,这种心理特点,借游历出之,也引起了谢诗表现手法上不同于陶诗的特点。

首先是盘旋层折的诗歌结构,诗写幽愤之思,但起笔四句却先勾勒了一派清澄之景。然后,“久晦”、“旅馆”两句逆笔补出身在谪宦羁旅的处境,时逢久雨阴霾的黄梅,心境正如陷溺于霪霖之中,久已昏昏沉沉的了。于是可见起处所写偶一眺临所见的清景之中,实隐含有诗人企图摆脱烦闷的企望。清景使诗人神思为之一爽,但是潜在的幽愤是如此的难以解脱。为清景引动,诗人漫步郊坰,其本意当是希望进一步让大自然澄明的灏气,为他澡雪精神,但是一路行来,见到淫雨之前泽畔方生方长的兰草,已经繁茂而向老;而当时仅是一望绿叶的池塘中,荷花也初绽红红白白的朵蕾。这美景在他人或会感到悦目赏心,但对诗人却适足以勾动其幽愤的潜意识,于是顿生春夏叠代之感,更由“物”移而触发“人”老之叹,于是潜在的幽愤转为强烈的悲歌。药饵,“药”当作“乐”,反用《老子》“乐与饵,过客止”之语,当时的声歌食饮,尽属虚妄;而真实的唯有那倏焉而来的老病而已。那末人生应当怎样才对呢?只有乘即将而来的秋水,归隐家乡,这种真正的赏心乐事,恐只有二三知己才能领会吧。那末这赏心乐事的内含究竟为何呢?“秋水”用《庄子》事,《秋水》篇主旨在于“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返其真”(《秋水》),原来泯去物我,是非的界限,忘掉一切的是非得失,甚至忘掉自己的天赋禀受,皈依自然,才是根本的出路。但是谢客是否真能忘情呢?从本诗的意脉看,这只是一种企望强自从幽愤中挣脱的高言快论;从他的行事看,虽然几度归隐,但却未能如陶潜那样在自然中终其天年,终于在四十九岁时,吟唱着“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眠”的感愤之句,被砍下了脑袋。

企图借游程中的自然清景以排解幽愤,而解不去,吟还愁,反将幽愤潜注于景物之中,这种反复曲折的情思,既使谢客的幽愤表现得看似清逸,实则更为深重;又使他诗作的结构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复杂而多层次,奇景迭出,转转入深,确实到了“一重一掩皆肺腑”的境地,而他更善于营构,通过顿束、离合,顺逆的安排使诸多的景物移步换形圆融一体。而情思一以贯之。如本诗起首之“时竟”(春尽),中腰之“朱明移”,篇末之“秋水”,思绪依节候的顺次,虚实相间地展开,却以“久痗”一联,“戚戚”一联作顿束收放,依其感情的变化,出现一幅幅不同色调的画面,达到情景理交融的境地。王夫之《薑斋诗话》评谢诗,“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天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此评正道出了谢诗以幽愤的情思为内含,运调景物,曲屈以达其意的特点,这与陶潜诗结构之如行云流水大异其趣。

与结构相应,本诗的意象也与陶诗异趣。陶诗语言天成,所构成的诗歌意象较单纯而韵味醇厚,而谢诗则“造语极奇险深曲,却皆稳老而不伤巧。”(《昭昧詹言》),其意象层次多隽秀耐咀。试以与本诗前四句景物相近的陶潜《杂诗》二之前四句作一比较,陶诗云: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

这四句每句五字都是一个层次,且三、四承一,二,很自然地勾勒出一个银辉满空,启人远思的景象。谢诗则不然: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

同样每句五字:而前二句每句是两个层次:时竟(春尽)、夕澄霁(黄昏雨过天清);云归(由下三字看当是东飞),月西驰。以下三句“含余清”承一句“夕澄霁”;四句“隐半规”则承二句“日西驰”,又分别拈入了密林,远峰二物,组成了新的景象。前两句从大背景落墨,富于动态美,后二句更从细部勾勒,近处是密林余清,较远处是青山落日,则与一、二句共同构成三个大层次的画面搭配,而“密林”之与“余清”,“远峰”之与“半规”本身又有各自的层次,再缀以一个“含”字,一个“隐”字,遂在季节交替,晴雨变化,昼夜叠代的动景中酿糵出一种清澄恬美的静景来。这层迭的景象正体现了诗人由“昏垫”中苏生的复杂心境。

与观察的细密,锤词的精严,选景的密致相应,谢诗语言的又一特色是使用语典的工巧。“泽兰披径路”以下四句分用楚辞“皋兰披径兮斯路渐”(《招魂》);“芙蓉始发,杂芟荷兮”(同上);“青春受谢,白日昭只”(《大招》);“朱明承夜兮时不见淹”(《招魂》)四语,不仅与即目之景相切相符,而且隐含“目极千里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招魂》)之意,透出归隐之想,以下更用《庄子》“秋水”之典,既承“朱明”而预示归期,更如前所析表示要从伤感中超脱达到忘我之精神升华。数典连用,一气呵成,含义深长,遂使诗歌意象于精致之外更显出一种典雅的美来。所谓“奇险深曲”,而“稳老不伤巧”,于兹可见一斑。

谢灵运与陶渊明同时开创了中国山水田园诗派。他们的诗风都表现了前所未有的新的境界;然而由于二人诗内含的不同,也由于自然观的不同(陶潜基本上承先秦以来道家的自然观,谢客则更多魏晋以来玄学的自然观),文化素养的区别,二人诗的体格却迥然不同,预示了后世山水田园诗两种不同的创作途径。只要把陶潜诗与韦应物《田家》等诗合看,以谢客本诗与柳宗元《南涧中题》等合看,就不难发现不同的传承关系。清人以刘宋元嘉、唐元和、宋元祐为古典诗歌三个前后相承的丕变阶段,是很有见地的,而谢客正为元嘉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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