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白日风花香,趋步明月舞瑶裳。情发金石媚笙簧,罗袿徐转红袖扬。清歌流响绕凤梁,如惊若思凝且翔。转眄流精艳辉光,将流将引双雁行。欢来何晚意何长,明君驭世永歌昌。
南朝流行一种舞蹈叫“白纻舞”,在上流社会中尤为盛行。此舞起源于汉晋时代,本为民间舞蹈,是织造白纻的女工为赞美自己的劳动成果而跳的舞。江西宜黄盛产纻布,当为此舞的发源地。在晋代此舞已进入统治阶层,《乐府诗集》卷五十五载晋《白纻舞歌诗》三章,描绘了此舞的服饰舞容,其第一首云:“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制以为袍馀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丽服在御会嘉宾,醪醴盈樽美且淳。清歌徐舞降祇神,四座欢乐胡可陈!”由此可以想见,贵族官僚们在华筵樽俎之间观赏轻歌曼舞的奢靡情景。此舞以白纻作舞衣与舞巾,在乐歌相伴下,舞女扬袂顾盼,翩跹作舞,疾徐顿挫,皆中节度,令观者目醉神迷。历代文士留下了不少咏白纻舞的篇什,直至宋代“永嘉四灵”之一的翁卷还写有《白纻词》一篇,为此类篇咏之绝响,后此即不见记载。在魏晋六朝的古舞中,惟此舞形之歌咏者为最多,王俭此诗即其中之一。
此诗先由写景导入。首句描绘了阳春三月的美好风光,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还伴随着阵阵诱人的花香。正是在这样一种芬芳醉人的环境里,盛装的舞女款步起舞了。接下来一句即是描写舞蹈的开始。“明月”即明月珠,又名夜光珠,因珠光晶莹而得名,常被作为佩带的饰物,如《楚辞》:“被明月兮佩宝璐。”汉乐府《陌上桑》:“耳中明月珠。”“瑶裳”谓洁白的舞衣。瑶本是美玉,后也引申为珍奇华贵、晶莹洁白等义,此即用以形容舞衣的质地。按白纻舞在民间时,其舞衣当用白纻制成,进入宫廷与贵家后,统治者为观赏悦目,就变易旧制,踵事增华,改用轻縠、罗绮,且饰以珠翠,更显得珠光宝气。这一句正是对舞者服饰的如实描绘,反映出民间的质朴已为侯门的奢华所取代。
中间二联是描写舞蹈的主要笔墨。“情发金石媚笙簧”一句写管弦乐队奏出了妩媚多情的乐曲。古有所谓“八音”,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乐器,金谓钟,石谓磐。笙簧即指箫管之类的吹奏乐器。四者泛指为舞伴奏的丝竹管弦之乐。此句以“情”、“媚”二字摹状乐声,令人如闻其柔媚婉转的靡靡之音。这是齐梁时代统治者沉溺声色享受的真实写照,与当时宫体诗的美学趣尚是一致的。在音乐的伴奏下,舞女旋转身躯,轻扬红袖,展现出姣美的舞姿。“罗袿徐转”写其旋转之态,因是舞之初起,故动作尚较徐缓。袿(guī),原是女子的上衣,又通“裾”,指前后襟,此以舞衣代指舞者。舞袖的变化多姿是白纻舞的最大特色,扬袖也是初舞时的动作,与舞旋相配合,正如《晋白纻舞歌》中所咏:“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两手白鹄翔。”此外还有拂面、掩袖、飞袖等动作,舞者或轻拂飘曳,或半遮粉面,舞姿之多采令人目迷神移。“清歌”一句写伴舞的歌声绕梁不绝,接着写舞容之变:“如惊若思凝且翔”,舞姿的动静顿挫,表现出惊愕沉思的感情变化。可以想见,在行云流水般的舞蹈韵律中,舞者蓦然凝注,复又回翔飞动,其跌宕宛转之度使舞蹈更增魅力。
最后四句以描写舞蹈所表现的感情来结束全诗。“转眼”两句表现了白纻舞的另一个显著特色,即舞者眼神的运用。但见熠熠生辉的眼波,流转顾盼,含情脉脉,似能勾魂摄魄。沈约诗云:“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宛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四时白纻歌》),与此诗之“转眄流精”,都是写眼神之富于表现力,所不同者,此诗更以一个生动的比喻将眼神写活。诗人将两道眼波比作雁飞的行列,“将流将引”(将:且,又,表并列)状眼波的流动,“流”与“引”正写其往复回环,在眼波来去之间似乎舞者与观者产生了感情的交流。而“雁行”又不禁使人想起“雁足传书”的典故,那眼神似乎在传递某种信息,吐露隐秘的心曲。“欢来”一句正是具体写出了这种信息与心曲的内涵。原来她在期待着心上人(欢),内心充满了绵绵的情意,她怨他为何迟迟不来践约,以致令她望眼欲穿。结句为颂扬君王之语,与诗意完全无关,作为宴享乐舞的套语,纯为赘疣蛇足,无庸深论。
作为一首描写乐舞的诗,其主旨是摹状舞容,故主要的手法是赋。“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文心雕龙》)但是此诗又非长篇歌行,故不能铺张扬厉地作细致描绘,这就需要对题材加以鎔裁,作出别具匠心的安排。诗由写景起兴,引入舞蹈场面;而在写舞时,并未写其全过程,只是抓住两个场面来写,一是旋转扬袖的起舞,一是如惊若思的顿挫,以此来概括整个舞蹈。诗中对“互体”手法的运用也有助于诗意的凝炼。所谓“互体”就是上下文互相复指补充。如“情发”一句,“金石”之“情”也包含“媚”,“笙簧”之“媚”也富有“情”,“情”与“媚”上下互为补充,合起来写乐声之多情妩媚。从广义上说,二、三两联也是“互体”。在字面上,器乐与声乐分别与两个舞蹈场面相配合,实际上是写整个过程中都有歌唱与乐队在伴舞。此诗不仅惟妙惟肖地写了舞姿,而且生动地传达出舞蹈的感情,故最后两联通过舞者的眼神来传情达意,这就赋予舞蹈以生命,全诗也就不再是徒有其表的伎艺的展览。这就是刘勰所谓赋之“体物写志”。
作为诗体,七言歌行在魏晋以还,撰作者甚少,而且多仍句句押韵的旧制,是所谓“柏梁体”,今存最早的完整的七言诗,曹丕的《燕歌行》,即是这一体制。由于句句用韵,读来一气贯注,音调铿锵,但也嫌平板单调,缺乏顿挫。诗人则在句式的变换上加以补救。本诗的句法参差历落,摇曳生姿,足可玩味。如七字句的前四字中,有联合结构者,如“阳春白日”、“如惊若思”、“转眄流精”、“将流将引”,即使同为联合结构,形式也各有不同;又有主谓结构者,如“罗袿徐转”、“清歌流响”等。后三字中,节奏也具有变化。不同形式、节奏的词组交互搭配,形成句型的错综。象“欢来何晚意何长”这类句法,前后结构相同,用词复叠,构成一种特殊的当句对,颇为别致。这种句法在唐宋诗人的笔下蔚为大观,如杜甫之“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曲江对酒》),白居易之“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寄韬光禅师》),黄庭坚之“伯氏清修如舅氏,济南潇洒似江南”(《同汝弼韵》),都是承此巧构,本诗堪称其滥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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