觚剩《睐娘》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睐娘者,姓易氏,居松陵之舜水镇。[1]祖某以阀阅世宦,[2]累赀亿万。其父某,尽散其赀,畜古名画,环室为香木城,城有十架,架藏百卷为率,[3]各以镂金牌记之,其锦韬玉轴者为最品。[4]睐方四五岁,性聪良,善记诵。父尝戏举古人姓名,叩以所做某画,睐即指第几卷中,靡不悉符。父以是爱之,令其掌镂金牌,而司画城,呼曰画奴。长及齿龀,[5]作花鸟小图,工刀札,[6]善吟咏;姿体绝丽,未尝假粉脂,而浮香发艳,盈盈欲仙;星眸流离,远黛明媚,复嫣然善睐,故其母氏更画奴名为睐娘。明甲申岁,海内鼎沸,兵燹所被,[7]诸郡县皆陆沉。[8]秋八月,睐与父母夜饭罢,画楹间列绣灯,围以紫丝步障,[9]月光掩映帘幕。睐方研墨濡颖,手摹吴道子画观音像,将赛于邻侧醉香庵,[10]施其庵之女冠。[11]未举笔,忽闻号呶成雷,燎火四张。外宅大呼曰:“兵至矣!兵至矣!”睐仓卒入内阁,取画城之锦韬玉轴者,持以出,从父母走僻巷中,潜达金牛村。居金牛村三载,卖珠以缀衣,佣绣以佐馔,备旅食之困。时舜水庐室悉为灰烬。乱稍定,睐父将理故业,而无资可缮。睐泫然曰:“吾家世业隆大,不幸蹈于离乱,茕茕飘寄,非长策也。闻女之姑在午溪东新巷,姑以艾孀守贞,[12]女可就访合居,共为晨昏。女装中有古画十余卷,售之当得千金,父以其值稍葺故庐而新之,女时可从父母,从容完聚耳。”父然之,为买小舫,从一女奴曰问香。赋诗泪别,诗曰:“漂泊何由返故园,桃花春雨照离魂。凭将别后双红袖,一取东风旧泪痕。”遂至东新巷,次于姑家。
姑字倩娘,夫家姓言氏,于东新巷亦豪族。倩夫以痫㾁之病,[13]走死乱军,无子。倩甚爱睐娘,视睐娘若子也,倩有表之自出潘生,绪其亲与倩乃异姓之叔嫂。生故世胄,其父母以行秽见黜于族,僦倩之侧舍以居。生能诗文,然无士君子行,窥倩寡处闲寂,日以事请见,眯目哆口,[14]欹肩摄足,[15]以意挑倩娘。倩娘意惑焉,久而相悦。睐之卧室去倩之卧室可百武,[16]在东厢小红楼,锁帘闭帏,旦晚不下楼级。倩之事,问香稍知之,以告睐,睐默不应。倩之家有一园,名“隔梦”,景颇幽胜。时暮春初旬,倩娘辟诸女从,邀睐娘往游,睐辞以“午绣方倦”。倩频促之,乃启隔梦门,转曲池,上小山左侧,憩半峰亭。绿柳数树,红栏三折,茶以竹垆,棋以石磴。复转而左,隔太湖石累丈,海棠盛开,烂如绣屏。缘海棠行数十武,一径皆樱桃花,一径皆蔷薇花。倩曰:“樱桃未子而花容少媚,不若蔷薇红香可爱也。”挈睐左腕,低扇微笑。乃至蔷薇架下,瞥然一声,片花乱舞,落红满鬟髩间,垂垂拂衫袖。有细彩流苏,贯相思子,缀以同心凤凰结,杂花而坠,中睐之右肩。睐惊愕,隔花望见一生,乌巾倩容,凝睇于睐。问香遽呼之曰:“潘秀才从谁来耶?”倩娘曰:“潘郎从樱桃径来耶?郎素不识睐娘,何敢唐突西子?”生视而笑,倩亦视生而笑。遂散去。睐知倩之卖己也,赪颜不怿者累日。[17]盖倩娘素悦于生,耻睐之独为君子也,故潜生于园以俟睐之至,将市秽于睐。倩情知事不可谐,于是始不慊于睐,[18]而为生计益深。
一日,睐娘晓妆方竟,绮窗无事,偶叠红笺作细字,集唐句成一绝云:“早是伤春梦雨天,莺啼燕语报新年;东风不道珠帘卷,引出幽香落外边。”盖隐刺倩事也。书毕,以玉篆狮镇纸。忽闻楼级有点屐声,乃倩娘至。睐拾袿连屧趋迎倩,[19]红笺诗犹在镇狮下,睐急取置镜台锁槅内,[20]而尾纸半露,倩出读之,纳于杏衫左袖,遽下楼级,睐止之不能,惋悒而已。倩出中堂,适遇生于梧桐轩下,倩出笺于袖,望生而投曰:“樱桃径上,有援琴之挑;[21]梧桐轩下,乃无掷车之果耶?[22]”生舒笺视,乃绝句云云,后有“画奴戏草”四楷书。倩曰:“画奴是睐娘小字,红笺是潘郎良媒也。”生携笺而去。后累日,新霁始凉,金风初扇,沼荷零香,庭草凄绿。睐孤坐凝眸,惘惘有思归之意,见问香携斑竹锁丝篮,篮置画金小方奁。进曰:“倩娘以为娘午茶,少润诗脾。”开奁视之,乃石榴子二合,金柑四蒂,果尽覆奁,奁衣下,文锦尺幅,绣带双结,密缄重重,发缄而观,则薄赫蹄也。[23]得五十六字云:“珠楼十二夜初长,秋恨应知怯晚妆。巫水有云通楚佩,[24]贾墙无梦问韩香。[25]锦弦旧瑟调鹦鹉,蓝酒新垆忆鹔鹴。[26]落月斜廊无限意,可能流影到西厢?”篇末著云:“米在田而可食,水非米而何炊?”睐以指画者久之,作潘字状,懑焉起立,碎纸而掷于地,堕鬟拂衣,遂往见倩。时倩方坐绣裀,裁凤花细袜,忽见睐。以睐至,意必有合,移席骈坐,为睐整髻上坠钗。睐晕脸潮红,严容噎气,良久而言曰:“侄以稚年,背慈就外,孤迹单心,托命于姑,以姑之惠,被以绮绣,饵以珍错,良厚矣。乃不训之以德,而假道于不令之生,传以亵词,姑纵不爱侄,独不自爱乎?曩者以楮墨闲情,染成小句,姑掠而取之,致以秽意见诱。修筠有节,高柏有心,岂相浼也。陌上之金,尚不能乱桑中之妇;[27]而谓红闺流叶,乃自媒于东墙宋玉哉?[28]侄非敢断绝雅恩,然久安于此,实败令名。请从此辞!”欷歔再拜而起,倩以好言固留,不许,时舜水已成小筑,睐之父母,将欲迎睐,睐适归。惊喜道故,睐所不悦于倩娘者, 匿不以告也。
先是,生之父母为生婚于王氏,自溺志于倩,遂背婚于王,王亦以生狂荡无检,字女他姓。至是,生欲因倩娘求合于睐,而不惬其愿,故扬红笺之诗以诬睐,使闻于睐之父母,因而求娶。阅岁余,倩以他事至睐父母家,起居外,并为睐议姻,口筹心语,未白其人而数目睐父,睐父无忤色。因极口潘生之才,而讳其贫,又附睐母耳密语,睐父母默然,相顾微叹,遂首肯之。倩归即为生致六礼。[29]睐父母择吉,将赘生于家,而绝不以闻于睐。至宴尔之夕,[30]银釭斜照,黼帐高张,夜阑撤妆流盼,见此良人,则即隔梦园樱桃花下生也。睐大号恸,绝而复苏。问香驰走,惊呼睐父母至,睐悲极不能言,良久唯曰:“倩娘误我!”父母再四救解,然伉俪之际,非其本情,虽勉为笑语,而眉妩间锁愁驻恨,如不胜致。居又二年,生亦构数椽别墅,挈睐以归。生之父母,穷悍极虐,素知睐之不礼生也,为盛怒以待睐。睐拜告方毕,含啼入室,意不聊生。岁辛丑,生以不给家食,为砚耕之谋,[31]复隙窥馆之邻女,见黜于主。睐愈不礼生。生大愠睐,叱詈之声,达于庭户。睐支颐语生曰:“薄命之薄,衔冤可知;狂童之狂,负心若此!何须何眉,[32]无耻无礼!我死为鬼,尔生尚能为人乎?”语未竟,鞭楚乱下,散发蒙面,流血被肩。维时,明月入户,青灯荧荧,睐蒙目呜咽而叹曰:“命尽此矣!”令问香于故箧中,取《愁盐》一卷,诗词若干首,及《绿窗小写》百叶,皆幼时所画花鸟粉本,[33]悉焚之火。乃裂帛盈尺,和泪为书,授之问香曰:“迟明,汝为吾送易氏爹娘。”书略云:
女不幸少逢离乱,骨肉飘依,两地异处,况复常年羸病,自知弱蕙易殇,[34]薄云难寿。[35]然从垂髫以来,溺情芸艺,散志签图,将谓结褵名族,执爨良家,俾慈帏二人,得慰心于白发,窃所愿也。不意媒妁之欺,近在至戚,涅我素名,[36]织彼萋计,[37]致匹合于琐类,终身之仰,失在一朝。怨魄不舒,愁魂欲断,岂知有生之乐哉?女自春首分袂而后,郁为沉疾,尝累日一粥,而见粒则呕,薄饮不及蠡勺,悲苦之状,不可殚陈。当夫兰门暮掩,薄寒中人,檐雨淅沥,灯花频落,砧声远飘,谯鼓断续;女于斯时,凄其泪零,倚枕竟夕,不知忧之何从也。及夫画窗晓开,丽花笑暖,慧鸟争啼,凭栏数回,因思稚年西园随伴,踏青始归,泛锦瑟于芳楼,驰红衫于细马,[38]匏丝稠杂,[39]谐笑为欢,方今之时,遂若隔世。同是一身,而苦乐顿异,命之不犹,夫复何言。今秋,负心人以窥逾失意,迁怒于女,笞楚千态,垂垂待毙,无复生理。爰令丫鬟问香,告情父母,即夜是命尽之日。父母一来垂视,永以遐隔。绿香帐里,岂有冷翠零膏;红叶窗前,莫问韶颜稚齿。将见柳眼露凝,埋春化泪;莲心风折,劈恨成丝。明月三更,天涯草碧,还家之期,当在晚风新梦间耳。父母春秋已高,强饭自爱,无以女为念。幸收女余骨,覆以抔土,[40]得以脱迹人间,销形天上。粱黄槐绿,烟冷云荒,遂毕此生矣。孟光同隐,未得其人;[41]弄玉俱仙,徒为虚语。[42]独念父母畜我不卒,绕膝之欢,邈矣难再!梅花犹在额乎?莲花犹在足乎?[43]镜台旧影,翠帷余香,姗姗其来迟者,知是亭亭倩女魂也。
乃晨,睐父母得书,愤骇长恸而至,则睐已缢于前轩左欐间矣。[44]生与父母俱逃,莫晓所在。睐父母及易氏诸戚乃棺睐于两楹,而以问香归。
盖睐之为人,风神散朗,亦珊珊流雅,而幽情如缄;慧心长结,艺能穷巧,而貌若不知。咳唾生珠玉,而寡于辩给;援管成牍,而挥染心本于性。故写愉则墨以欢露,道哀则字与泪并。盖孝穆所谓“妙解文章”者也。[45]惜紫纨无托,红颜非耦,才丰命啬,生短恨长,悲哉!睐生才二十四岁,殓后数日,忽有豪士,戟髯拳发,红巾绿缦,跨剑跃马而驰,后从碧眼奴,背负血囊。至睐之间,排门直入。豪士立马柩前,掀髯大呼曰:“负心人已杀之矣!”从者下囊前倾,血模糊一髑髅着地疾走,乃生之首也。其明年,午溪盗乱,倩娘虏去,不知所终。人咸以为睐冤之雪云。
【注释】 [1]松陵:今江苏吴江县。 [2]阀阅世宦:世世为官的大家。阀阅,世家门前旌表功绩的柱子。 [3]百卷率(lu):以一百卷为一套。率,通“繂”,以小麻绳穿装。 [4]锦韬玉轴:锦缎制的套子,玉石制的画轴。韬,套子。 [5]齿龀(chen):换牙。旧时认为七岁换牙,故龀指七岁。 [6]工刀札:善做文章。札,木简,古代用竹木简书写,改错的时候用刀刮削,故以刀札喻写文章。 [7]兵燹(xian):兵祸,兵灾。燹,野火。 [8]陆沉:沦陷。 [9]步障:遮风的屏幕。 [10]赛:祭祀酬谢神佛。 [11]女冠:女道士。[12]艾孀守贞:年轻守寡。艾,年少。孀,寡妇。 [13]痫㾁(xianhu):颠狂。 [14]眯目哆口:眯着眼睛,张着嘴。 [15]欹(qi)肩摄足:斜靠肩膀,踩起脚,挑情的动作。 [16]百武:五十步。武,半步。 [17]赪(cheng):红色。 [18]慊(qie):满意。[19]拾袿连(xie):整理衣袖,穿好鞋。袿,衣袖。屧,鞋的木头底。[20]锁槅:镜台下的小抽斗。 [21]援琴之挑:原为汉司马相如弹琴挑逗卓文君(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此处指潘生在蔷薇架下挑逗睐娘。 [22]掷车之果:晋潘岳年轻美貌,出游时妇女围观,并把果子扔到他车上(见《晋书·潘岳传》)。此处指睐娘对潘生的回报。 [23]赫(xi)蹄:西汉末年流行的一种小薄纸。 [24]巫水有云:指楚襄王梦中与神女幽会的故事,见宋玉《高唐赋》。楚佩:指郑交甫在长江和汉水之滨遇二神女,二神女解佩玉相赠的故事,载刘向《列仙传》。长江、汉水均流经楚地,故称楚佩。 [25]贾墙无梦问韩香:《世说新语》载:晋韩寿与贾充女儿相爱,晚间逾墙而入,贾女赠送家中奇香,贾充因此发觉,被迫允许二人成婚。此句意思是,无法像韩寿那样逾墙得香,获得好姻缘。[26]蓝酒新垆忆鹔鹴:指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同归成都后,卖掉鹔鹴裘沽酒。事见《西京杂记》。 [27]桑中之妇:指采桑女罗敷拒绝达官贵人的金钱引诱,事见汉乐府《陌上桑》。 [28]流闺红叶:指唐代宫女韩氏写诗于红叶上,流出宫外为于祐所得,二人终成夫妇的故事,见《青琐高义》。东墙宋玉:指东邻美女常登墙向宋玉表示爱情的故事,见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29]六礼:古代成婚时的六种礼节,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30]宴尔:即燕尔,指新婚。 [31]砚耕之谋:用文墨工作来维持生活。 [32]何须何眉:算什么男子汉!须眉,指男人。 [33]粉本:画稿。古代中国画有施粉上样的稿本,称粉本。 [34]弱蕙易殇:体弱的女子容易早死。蕙,香草,喻指女子。殇,夭折。 [35]薄云难寿:淡薄的云彩不能久驻,比喻寿短。 [36]涅我素名:玷污我的清白名声。涅,染黑。 [37]织彼萋计:编造那些炫目的诡计。萋,色彩交错,喻指谗巧的计谋,语出《诗·小雅·伯》。[38]驰红衫于细马:骑小马游玩。李白《对酒》诗:吴姬十五细马驮。红衫,少女,睐娘自喻。 [39]匏丝稠杂:各种音乐声齐作。匏,笙;丝,琴瑟。 [40]抔(pou)土:一捧土。 [41]孟光同隐,未得其人:想和孟光一样与丈夫隐居,可惜没得梁鸿那样的丈夫。 [42]弄玉俱仙,徒为虚语:《列仙传》载,春秋时萧史和秦穆公女儿弄玉结婚,后萧史乘龙,弄玉跨凤,一同仙去。此句意思是想和弄玉一样与丈夫一同仙去,可惜已成空想。 [43]莲花:脚上的装饰。《南史·齐东昏侯纪》载,潘妃在贴有金莲花的地面上走,称步步生莲花,后遂以莲花指脚,或脚上装饰。[44]欐(li):房梁。 [45]孝穆:南朝·陈文学家徐陵的字。
【译文】 睐娘姓易,住在松陵县的舜水镇。祖父因为家族世代为官,积累了万贯家财。父亲把家财全部卖掉,收存古代名画,用香木制成架子放置,环列室内,犹如城墙。香木城共有十架,架上放置的名画以一百卷为一套,用镂金牌子标记,其珍品都装入锦缎套子,有玉石画轴。睐娘才四五岁,天资聪明,过目成诵。父亲曾开玩笑地列举古人的姓名,问做过什么画,睐娘马上就能指出在第几卷中,无不吻合。父亲因此喜爱她,让她掌镂金牌子,主管画城,叫她“画奴”。睐娘长到七岁,会画花鸟小画,善文辞,会吟诗、作词,体态俏丽,容貌绝美,不施脂粉而香气四溢、容光焕发,飘飘然犹如仙女。她眉清目秀,顾盼生辉,因此,母亲把“画奴”的名字改为睐娘。明朝甲申(1644)年,海内动乱,大兵所到之处,郡县沦陷。八月,睐娘和父母吃罢晚饭,画梁上挂着绣灯,围着紫丝屏障,月光照进来掩映在帷幕之间。睐娘正研墨醮笔,临摹吴道子画的观音像,准备在附近的醉香庵祭祀酬神,把画布施给庵里的女道士。还没提起笔,忽听外面喧闹声如雷鸣一般,火光四起。外屋的人大叫:“兵来了!兵来了!”睐娘仓促进入里屋,取下画城中的珍品,带着出门,跟随父母跑过偏僻小巷,偷偷地到了金牛村。睐娘在金牛村住了三年,靠卖首饰添置衣服,帮人刺绣挣饭吃,备受颠沛流离之苦。那时,舜水镇的房屋已化为灰烬。战乱渐渐平定,睐娘的父亲想重新修建家业,但苦于无钱。睐娘潜然泪下,说:“我们家世代兴隆,不幸陷于战乱,孤身飘零终非长久之计。听说我姑姑在午溪东新巷,年轻守寡,女儿可以前去拜访,和她同居,早晚做伴。女儿行装中有十几卷古画,卖掉可得千金,父亲用它修缮故居,翻旧为新,那时,女儿可回到父母身边,一家人从容团聚。”父亲听从了她的话,买了一条小船,让一名叫问香的女仆跟随她前往。父女赋诗,洒泪而别。诗说:“漂泊何由返故园,桃花春雨照离魂。凭将别后双红袖,记取东风旧泪痕。”于是睐娘来到东新巷,住在姑姑家。
姑姑叫倩娘,丈夫姓言,在东新巷也是个大家族。倩娘的丈夫因为颠狂病,死在乱军中,没有儿子。倩娘很喜爱睐娘,把睐娘当成自己的孩子。倩娘有个表亲的儿子姓潘,论起亲戚关系和倩娘是不同姓的叔嫂。潘生原来也是世家大族,父母因为品行不端被家族除名,租了倩娘旁边的房子居住。潘生能作诗写文章,但是品行不好,他见倩娘寡居寂寞,天天借口有事会见倩娘,眯着眼、张着口,靠肩摸脚,挑逗倩娘。倩娘心动神摇,久而久之就相好起来。睐娘的卧室离倩娘的卧室大约一百步,住在东厢房的小红楼上,常年挡着窗帘门帏,早晚不下楼梯。倩娘的事,问香略知一二,告诉睐娘,睐娘默不作声。倩娘家有一花园,名叫隔梦,风景幽雅。时值暮春,倩娘打发开丫鬟、仆从,邀请睐娘去游园。睐娘推辞不去,说是中午刺绣疲倦了。倩娘再三敦促,二人就打开隔梦园的门,转过曲折的池塘,走上小山左侧,在半峰亭休息。几株柳树披拂,漆红栏杆弯弯曲曲,用竹壶品茶,在石凳上下棋。又转而向左,隔太湖石一丈多远,海棠花盛开,灿烂如锦绣屏风。沿海棠走数十步,一条路上全是樱桃花,另一条路上全是蔷薇花。倩娘说:“樱桃没结子,花姿妩媚,但终不如蔷薇红香可爱。”她挽着睐娘的左臂,摇动扇子微笑。走到蔷薇架底下,哗拉一声,花瓣纷纷落下,撒得睐娘一头一身。有彩线织成的穗子穿着相思子、带着同心结杂在花中,落到睐娘的右肩上。睐娘惊讶愕然,隔着花丛看见一位戴着黑头巾的白面书生,正凝视着她。问香急忙大叫:“潘秀才是从哪里来的?”倩娘说:“潘郎是从樱桃路上来的吗?郎和睐娘素不相识,怎么敢冲撞美人?”潘生看着倩娘笑,倩娘也看着潘生笑,于是各自散去。睐娘知道倩娘出卖了自己,羞惭得面红耳赤,好多天郁郁不乐。原来倩娘一向喜欢潘生,对睐娘的洁身自守感到羞耻,所以让潘生潜藏在花园中等待睐娘,想污辱睐娘。倩娘知道达不到目的,从此开始不喜欢睐娘,越来越为潘生打算。
一天早晨,睐娘洗漱完毕,坐在窗前无事,偶然想到在红纸上写小楷,于是摘取唐人诗句集成一首绝句诗:“早是伤春梦雨天,莺啼燕语报新年;东风不道珠帘卷,引出幽香落外边。”诗中隐含讽刺倩娘之意。写完后,用一玉石狮子压住。忽听楼梯上有木鞋上楼的声音,知道是倩娘来了,连忙整理衣袖、穿好鞋子上前迎接。进房见红纸写的诗还在玉狮下压着,睐娘急忙把它放进梳妆台下的抽斗中,纸仍露出一半。倩娘抽出纸来看了看,就放进左袖里面,匆忙下楼。睐娘制止不住,徒自叹息忧愁。倩娘走出堂屋,正巧在梧桐轩下遇到了潘生。倩娘从袖中取出诗笺,朝着潘生扔去,说:“樱桃路上,有男子弹琴挑逗,梧桐轩下就没有女子掷果回报吗?”潘生打开诗笺一看,原来是一首绝句,诗后有“画奴戏草”四个小楷字的落款。倩娘说:“画奴是睐娘的小名,红笺就是潘郎的媒人。”潘生带着诗笺回去了。过了几天,秋雨乍晴,天气开始凉起来。秋风阵阵,池塘中荷花零落,庭堂前青草凋残,睐娘独坐凝神,无限惆怅,不禁动了回家的念头。只见问香提着一只丝线缠绕的斑竹篮,篮里放着一个描金小方奁进来。问香献上方奁说:“倩娘让姑娘把这个当做午茶,稍稍滋润肝脾。”打开方奁一看,里边有两合石榴子,四支黄柑,水果底下有奁衣盖着,奁衣下边有一尺见方的锦缎,用绣带打成双结,重重密封。开封一看,有一张薄薄的赫蹄纸,纸上写着五十六个字:“珠楼十二夜初长,秋恨应知怯晚妆。巫水有云通楚佩,贾墙无梦问韩香。锦弦旧瑟调鹦鹉,蓝酒新垆忆鹔鹴。落月斜廊无限意,可能流影到西厢?”篇末写道:“米在田而可食,水非米而何炊?”睐娘用指头画笔画,米在田下,水在米旁,像个“潘”字。她气愤地站起来,撕碎纸扔在地上,披散头发甩动衣袖,去见倩娘。倩娘正坐在绣花坐垫上裁剪带凤花的细袜,忽然看见睐娘进来,以为睐娘有意和潘生相合,就和睐娘并排坐下,替睐娘整理头发,插上钗环。睐娘满面通红,脸色严肃,屏气不语,好久才说:“侄女年幼,离开父母流落在外,孤身一人,托付给姑姑。姑姑慈惠,让我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十分厚待。可是,却不用道德教育我,竟让不友好的男子见我,而且传递情书。姑姑纵然不爱侄女,难道就不自爱?先前,侄女偶生闲心,略动笔墨,写成一首小诗,姑姑强行掠取,因此导致淫邪的引诱。挺拔的竹子有节,崇高的松柏有心,岂能玷污?陌上的桑妇尚且不为金钱迷乱,难道侄女能像韩氏那样用红叶写诗流出宫外,像楚女那样逾墙追求宋玉?侄女并不敢断绝姑姑的大恩,但长住姑家,必然毁坏了名声,请就此告别!”她含泪拜了两拜起身。倩娘好话说尽,竭力挽留,睐娘不答应。那时易家在舜水已盖起房舍,父母正想迎回睐娘,恰好睐娘回家了。父母又惊又喜,谈起别后的事情,睐娘隐瞒了和倩娘不和的事。
原先,潘生的父母让潘生和王家女儿订了婚,自从迷恋倩娘,潘生就背弃了王家,王家也因为潘生放荡,行为不检点,把女儿嫁给了别人。如今,潘生想借倩娘向睐娘求婚,没有如愿,于是到处宣扬睐娘写在红纸上的诗,诬蔑睐娘,让睐娘的父母听到,想由此达到婚娶的目的。过了一年多,倩娘有事到睐娘父母家,寒暄之后,便提起睐娘的婚事。倩娘口里说心里盘算,没提人先频频观察睐娘父亲,见他没表示反对,便极口夸赞潘生的才能,而一字不提他的贫穷。又附在睐娘母亲耳边窃窃私语。睐娘父母默默不语,相对叹息,就应了下来。倩娘回去就为潘生送来六礼。睐娘父母选择吉日,准备把潘生招赘进门,根本不告诉睐娘。到新婚之夜,银灯斜照,绣帐高挂,夜深后睐娘卸妆一看,新郎就是隔梦园樱桃花下的书生。睐娘大哭失声,悲恸欲绝,死而复苏。问香急忙跑去喊来睐娘父母,睐娘悲痛已极,语不成声,她长时间只是说:“倩娘害了我!”父母再三劝解,但夫妇之间由于不是真心情愿,虽然勉强欢笑,眉宇间始终愁恨紧锁,不胜悲伤。住了两年,潘生也建造了几幢房舍,就携带睐娘回家。潘生的父母,凶悍暴虐,早知睐娘对潘生不礼貌,所以怒气冲冲地等待睐娘。睐娘拜告公婆完毕,含泪进房,几乎不能活下去。辛丑(1661)年,潘生因为生活困难,替人作文墨工作,又调戏主人邻居的女儿,被主人辞退。睐娘更加不尊敬潘生。潘生大怒,斥骂之声,声震户外。睐娘托着腮对潘生说:“薄命人的苦,我已含冤而知;你这狂童的疯狂,竟然负心到这种地步!你算什么男子汉?既无耻,又无礼!我死后做鬼,你还能活着做人吗?”话未说完,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来,睐娘头发散乱蒙住脸,血流到了肩膀上。这时,月光照进房中,青灯闪烁,睐娘蒙着眼呜咽叹息说:“生命到此结束了。”她让问香到旧箱子里取出《愁盐》诗卷,诗词若干首,以及《绿帘小写》一百张,都是幼年时画的花鸟画稿,全部用火烧掉。又撕下一尺帛绢,流着眼泪写了一封信,交给问香,说:“天明你替我送给易家的爹娘。”信中大略说:
女儿不幸自幼遇到战乱,骨肉飘零,分居两地,加上常年瘦弱有病,自知柔弱香草容易夭折,淡薄云彩难以长寿。但从童年起,酷爱诗书,兼喜绘画,一心和名族结婚,到良家做饭,以便父母二人年老时可得安慰,这就是女儿的心愿。不料,媒人的欺骗竟来自近亲,玷污我的清白名节,编造谎言诡计,以致和卑鄙小人结合,终身的依靠,一个早晨便丧失了。怨恨不解,精神抑郁,愁苦缠身,魂断蓝天,哪里知道生活的乐趣。女儿自初春分手以后,郁积成病,常常一天只吃一碗粥,看见饭就想呕吐,喝汤不到一勺,悲苦情状难以尽述。每逢夜晚柴门关闭,寒气袭人,房檐雨声淅沥,窗前灯花爆落,远处飘来捣衣的砧声,更楼谯鼓时断时续,那时女儿泪如雨下,靠着枕头终夜不眠,愁恨绵绵不知从何而来。等到天亮打开画窗,花儿绽开笑脸,鸟儿放声啼鸣,几次凭栏眺望,想起童年时,女伴相随踏青西园,归来后在楼上弹奏琴瑟,在庭院骑小马游玩,笙瑟齐奏,鼓乐合鸣,笑声朗朗,欢乐无比,如今一切烟消云散,恍如隔世。同是一个人,苦乐顿时不同,女儿命运乖蹇,又有什么可讲的?今年秋天,负心人偷情不成,迁怒于女儿,百般鞭打,女儿奄奄一息,难以存活。遂叫丫鬟问香告知父母,今夜就是女儿的死期,盼父母前来看望一次,从此永别。绿香帐里,再也没有女儿留下的钗环脂粉;红叶窗前,再也看不到女儿的面容身影。柳叶上凝结着露珠,那是哀伤女儿的泪水;莲心遭风吹打,丝丝相连,那是女儿的怨恨织成的。三更天明月高悬,女儿孤魂游荡,天涯处处芳草碧绿,再想回家,只能是在晚风吹拂的梦中了。父母年事已高,勉力加餐,爱护身体,不要挂念女儿。烦请收集女儿尸骨,盖上一捧土,让女儿脱离人世,消散于天上。黄粱一梦烟消云散,就此结束一生。女儿原想像孟光那样夫妇隐居,可惜没得到好丈夫;像弄玉那样,和丈夫一同成仙,可惜成了痴人说梦。只是想到父母养我一场,没有结果;和父母相聚的欢乐,渺茫遥远,难以再实现了!梅花还画在女儿的额头吗?莲花还画在女儿的脚上吗?梳妆台前的旧影,绣纱帷里的余香,姗姗来迟的女儿,恐怕是离魂的倩女了。
第二天早晨,睐娘父母看到书信,气愤惊骇,放声大哭,来到潘家,睐娘已经在前房左梁上上吊自杀了。潘生和他的父母都已逃走,不知去向。睐娘父母和易姓亲戚把睐娘尸体收敛入棺,放在两柱间,然后携带问香回家。
睐娘为人,神清气爽,温文而雅,情深意笃却默默不语。心灵手巧,诗文绘画都极精通,而表面上却像是不懂的样子。出口成章,但却很少与人辩论;提笔著文,都是心性的挥洒流露,所以写喜悦则笔墨欢快,写悲哀则字字有泪,她就是徐陵所说的“妙解文章”的人。可惜高贵女子得不到依靠,美貌女郎没有伴侣,才华横溢却命运乖舛,生命短促而怨恨深长,太可悲了!睐娘终年才二十四岁。入敛后几天,忽然有一位豪侠,胡须粗硬,头发卷曲,红头巾、绿衣衫,佩带宝剑骑着马奔驰而来。他后面跟随一个绿眼睛的奴仆,身上背着个血口袋。到睐娘家,推门直入。豪侠把马停在睐娘的灵柩前边,捋着胡须大喊:“负心人已经杀死了!”奴仆把布袋向下一抖,血淋淋的一颗人头在地上飞快地滚动,原来是潘生的首级。第二年,午溪有强盗作乱,倩娘被强盗虏掠去,下落不明。人们都说这是替睐娘昭雪冤仇。
【总案】 睐娘是成千上万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之一。睐娘那篇饱含血泪的遗书是对封建婚姻的控诉,也是全文最精彩的部分。“梅花犹在额乎?莲花犹在足乎?”简单的两句话,流露了一个濒死人对生活的强烈留恋。可怜的是,睐娘一生所体验到的幸福竟只是那幼稚的童年,封建婚姻把一个弱女子埋葬得太早了。
孙言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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