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传》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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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传》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李娃传》一卷,唐·白行简作,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四,注云出自《异闻集》;又,《类说》本《异闻集》收录节文,篇名别题《汧国夫人传》,或许为原名。《类说》本篇末还说本篇“旧名《一枝花》”,当系编纂者曾慥所加。然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自注云:“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宋·罗烨《醉翁谈录》癸集卷一“李亚仙不负郑元和”条亦谓李娃“字亚仙,旧名一枝花”,本篇末尾又称:“予伯州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详谙其事”,那么,这个故事也属实录性质的了。按,白行简(776—826),字知退,其先为太原人,后家韩城,又徙下邦(今陕西渭南),诗人白居易弟。贞元末登进士第,元和十五年(820)授左拾遗,累迁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敏捷多才,善文辞,为后学所崇尚,有文集二十卷,今佚。



乔力



汧国夫人李娃,[1]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2]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3]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4]有一子,始弱冠矣;[5]俊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其父爱而器之, 曰: “此吾家千里驹也。[6]”应乡赋秀才举,[7]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8]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9]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10]自毗陵发,[11]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

尝游东市还,[12]自平康东门入,[13]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14]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15]”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日:“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16]”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17]见一姥垂白上偻,[18]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值耶?”延生于迟宾之馆,[19]馆宇甚丽。与生偶坐,[20]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21]”——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童,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俄徙坐西堂,帏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撤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

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22]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23]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迎访之曰:“何久疏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24]中有山亭,竹树葱茜,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食顷,有一人控大宛,[25]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26]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往视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征徒何处,曰:“不得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 自昏达旦, 目不交睫。质明,乃策蹇而去。[27]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28]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29]令执穗帷,获其值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30]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31]贼曹闻于京尹。[32]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33]乃歌《白马》之词;[34]恃其夙胜,[35]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36]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37]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坐愕眙,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 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38]有老竖,[39]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曰:“某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40]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赍苇席瘗焉。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结,褴褛如悬鹑。[41]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 自秋徂冬,夜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若,闻见者莫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阁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厉,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资,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42]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清,[43]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44]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45]”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46]声振礼闱。[47]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48]诏征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科,[49]策名第一,[50]授成都府参军。[51]三事以降,[52]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53]以奉蒸尝。[54]中外婚媾,无自黩也。[55]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

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56]当令我回。”生许诺。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57]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58]兼剑南采访使。[59]浃辰,[60]父到。生因投刺,[61]谒于邮亭。[62]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63]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64]遂如秦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伏腊,[65]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向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66]一穗三秀。[67]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68]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69]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70]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71]

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予伯祖尝牧晋州,[72]转户部,为水陆运使,[73]三任皆与生为代,[74]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李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75]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76]太原白行简云。

【注释】 [1]汧(qian千)国:指唐代时的汧阳郡,辖今陕西汧水流域和甘肃平凉市南部地区,治所在今陕西汧阳县。[2]白行简:字知退,先世太原人,诗人白居易之弟,唐德宗贞元末进士,曾任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等职。 [3]天宝:唐玄宗年号。荥阳公:常州刺史为荥阳人,略其名氏,故称为荥阳公。荥阳,唐县名,在今河南荥阳县。[4]知命之年:五十岁。《论语·为政》云:“五十而知天命”,后世因以知命之年为五十岁的代称。 [5]弱冠(guan贯):古时男子到了二十岁加冠,行“冠礼”,但因尚不及成年人强壮,所以称为“弱冠”,也便成了男子二十岁左右年龄的代称。 [6]千里驹:骏马,喻英才少年。[7]应乡赋秀才举:应经过州县选拔的秀才科考试。乡赋,即乡贡。按唐朝科举制度,由州县选送到京师去参加科举考试者叫乡贡。贡士曰赋。秀才,在唐代早期的科举考试中曾有秀才科,唐高宗李治时废止,后来也把应考者叫做秀才。这里的“秀才举”当是指“进士”或其他科目。 [8]薪储:柴米等生活用品的储备。 [9]霸:称雄,此处指考中。 [10]视……如指掌:把某某事情看得十分容易。指掌:形容事情十分容易。[11]毗陵:古郡名,唐代时是常州晋陵郡,在今江苏武进县。一说即为常州,今常州市。 [12]东市:唐代时长安有东西二市,是商业活动最集中的地方,东市尤为各行各业及八方奇珍异宝汇集之处。 [13]平康:平康里,唐代长安里名,是当时妓女集中居住区。 [14]骖:这里泛指车马。 [15]狭邪女:又作狭斜女,即妓女。狭斜本指小道,曲巷,因妓院多设在较隐蔽的曲径深巷之中,后遂以代称妓院,妓女也便被称为狭邪女。 [16]遗策郎:丢了马鞭子的青年,指荥阳生。 [17]萧墙:屏风,照壁。 [18]垂白:头发即将发白了。上偻:驼背。 [19]迟(zhi直)宾:接待宾客。 [20]偶坐:同坐。 [21]延平门:唐长安西城南门。平康里在东城,距西城南门甚远。 [22]致荐酹(lei累):用酒食祭祀鬼神。荐,进献。酹,把酒洒在地上。 [23]牢醴:祭祀时用的牛、羊、猪三牲曰牢。醴,甜酒。 [24]戟门:按唐代规定,三品以上官员可以立戟于门,以示威仪显贵,因此也把显贵人家称为戟门。[25]大宛(yuan冤):良马,骏马。大宛本为汉时西域诸国之一,出产良马,因又以大宛为良马名。 [26]方寸:心神。 [27]蹇:蹇驴,跛脚的驴,驴的别称。 [28]凶肆:专门出售出租丧事用品并代办丧事的店家,类似现在的殡仪馆。 [29]假之:借用、利用他。[30]醵(ju聚):大家凑钱。顾:雇。 [31]里胥:古时乡里之职,类似后来的地保,保甲长一类。贼曹:掌管治安的官吏。唐代在长安、万年两县设有“捕贼官”。 [32]京尹:京兆尹的简称,京师地区的行政长官。唐代设有京兆府,辖都长安及附近十二县,府治在长安县。 [33]扼腕顿颡(sang嗓):得意地握腕点头。 [34]《白马》之词:《白马歌》,送葬时的哀歌。 [35]夙胜:向来所善长的。 [36]秉翣(sha霎):秉,持。翣,用羽毛做成的形如掌扇的出殡用具,叫人拿着跟随在棺材两旁。[37]《薤露》之章:古时的送丧歌曲。 [38]服章:官员的服饰。[39]老竖:老仆人。 [40]曲江:曲江池,在长安城南,以水流曲折、风景佳丽而闻名。杏园:曲江风景区的游览胜地,在曲江西南。[41]悬鹑:鹑鸟的尾巴是秃的,把它悬挂起来,好似破衣烂衫。[42]别卜所诣:另找住所。诣:到。 [43]凊(jing尽):寒、凉。[44]旗亭:集市中酒楼,也可解作击鼓钲为号的楼。鬻坟典之肆:卖书的书铺。坟典:“三坟”“五典”,书的代称。 [45]策名试艺:报名应试。 [46]甲科:甲等。唐代考试制度,进士分甲乙两科,明经分甲乙丙丁四科,依试题的难易而分。 [47]礼闱:礼部。唐代由礼部掌管科举考试。 [48]大比:据《周礼》记载:周代乡大夫三年进行一次考试,选用贤能,称为大比,后来也把科举考试叫做大比。此处指唐代特定的“制举”考试,这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特殊考试。 [49]直言极谏科:制举科目之一。 [50]策名:题名,列名。 [51]成都府:也称蜀郡,治所在今四川省成都市。参军:府尹的辅佐官。 [52]三事:太尉、司徒、司空三公,此处指品级最高的官吏。 [53]鼎族:贵族。[54]蒸尝:古代冬天和秋天的祭祀名称。 [55]自黩:自我毁坏,自污。 [56]剑门:县名,在今四川省剑阁县东北。 [57]除书:任命、调动官员的文书。 [58]拜:除授。成都尹:成都府尹。[59]剑南:道名,当时西南行政地区名称,治所在益州,成都府即属剑南道管辖。采访使:即采访处置使,掌管该地区州县官吏的监察。 [60]浃(jia夹)辰:从子到亥十二辰为一周,叫做浃辰,为十二天。[61]投刺:送上姓名履历请求接见。刺:名帖。 [62]邮亭:传送文书、迎送过路官员的驿馆。 [63]祖父官讳:指履历表上所记自己祖父的官职和姓名。称死者或尊者之名为讳某某,表示尊敬。 [64]六礼:古时男女婚礼时的六种礼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65]伏腊:夏伏、冬腊,皆祭祀名称。此处指四时节日。 [66]倚庐:守丧时住的草庐。 [67]一穗三秀:一根穗开三朵花。 [68]层甍(meng萌):高大的屋脊。 [69]终制:古人逢父母死亡,要守丧三年,不问外事,叫做守制。守制期满叫终制。 [70]至数郡:做到了管辖数郡的大官。 [71]京:高大的意思。 [72]牧晋州:做晋州刺史。牧:州牧,即刺史。晋州:平阳郡,州治在今山西临汾县。 [73]户部:唐代尚书省六部之一,掌管全国的土地、户籍、赋税、财政收支等。水陆运使:又称水陆发运使,掌管水陆运输的官员。 [74]为代:做前后任。[75]贞元:唐德宗李适年号(785—805)。陇西:地名,属今甘肃省。公佐:唐传奇作家,姓李,今存作品有《南柯太守传》等。 [76]乙亥岁: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

【译文】 汧国夫人李娃,原本是长安城中的娼妓。因她品德高尚,行为卓越,有非常值得称道的,所以监察御史白行简特为她立传,记述她的事迹。

唐玄宗天宝年间,有位常州刺史,这里姑且用他这个姓所在郡名叫他为荥阳公,而隐去他的真名实姓,不写出来。当时,他声望很高,家中童仆众多。他五十岁的时候,有一个儿子,刚满二十岁,十分英俊聪慧且富有文才,在同辈中最为突出,为大家所推重。父亲很喜爱和器重他,声称:“这是我们家的千里驹啊!”这时,荥阳公子由所在郡县选拔推荐到长安去应秀才科考试,即将出发。于是,荥阳公为他准备了十分丰足的衣服、车马等用具,又预计他在京所需之生活费用,对他说:“依我看你的才能,当一次考试就取得优异成绩。现在给你准备了二年的生活费用,以确保你有充足的供给,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公子也很自负,把取得好名次看得像指自己的手掌那样容易。他从毗陵出发,一个多月以后到了长安,住在长安的布政里。

有一次公子去东市游玩,归途中,他从平康里东门进去,准备去拜访住在里中西南方的友人。当走到鸣珂曲时,他看见一所住宅,门庭虽不十分宽敞,但房屋却很紧密幽深。此时,大门关着一扇,有位年轻女子倚着一个挽着双髻的小丫环站在那里,姿态妩媚动人,可谓绝代所无。公子突然间看到她,不知不觉地停下马来,久久伫立,依依不忍离去。于是,他故意把鞭子掉到地上,等候跟随的仆人过来,叫他拣起。他不断地斜眼偷看那姑娘,姑娘也回过头来注视着他,表现出无限爱慕之情。可是,公子却不敢上前说话就走开了。

从此以后,公子觉得若有所失,便暗中访问一位对长安情况比较熟悉的友人,向他打听那姑娘。朋友告诉他说:“那是妓女李某的住处呀!”公子说:“那姑娘能追求得到吗?”朋友回答说:“李某十分富有。以前和她往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她得到的钱物很多。你没有上百万的钱,恐怕不能打动她的心。”公子说:“我只怕事情不能如愿,如能成功,花它百万钱又有什么可惜。”过些天后,他穿着整洁的衣服,带了许多随从,前往求见。他敲了门,不一会儿就有丫环来开门。公子问道:“这是哪位的府第啊?”丫环没有回答,急忙跑回去,大声喊着说:“是上次那位掉了马鞭子的公子!”李娃听后很高兴地说:“你先接待一下他,我要梳妆后换了衣服再去。”公子听后心中暗暗高兴。于是他被领到大门内的照壁前,见一位头发花白、驼背的老太婆,这就是李娃的母亲。公子上前跪拜行礼说:“听说这儿有空闲房间,我愿意租了居住,不知是否有这回事?”老太婆说:“我恐怕这里狭窄简陋,不能使您这位有身份的人屈尊来住,哪里还谈得上出租啊!”又请公子到接待客人的会客室,只见这里布置得十分富丽。老太婆与公子相对而坐,搭话说:“我有个女儿,十分娇小,歌舞技艺也不十分好,但很高兴见到您,想介绍她和您见见面。”于是,她把李娃叫出来。李娃眼眸明亮,手腕洁白,走起路来显得十分妖艳。公子见后慌忙起身站立,不敢抬起头来看她。与她见过礼后,相互说些寒暄话,只见她的言谈举止都十分美妙动人,真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重新坐好,有人端上茶酒,所用的器皿都异常洁净。这样坐了很久,天晚了,四处传来暮鼓的声音。老太婆问公子住的地方远不远,公子骗她说:“在延平门外还有几里地。”他希望说得远点儿而被留下来。老太婆说:“暮鼓声已经响过,你应当赶快回去,不要违犯了禁令的规定。”公子说:“我有幸受到你们的接待,说笑中不知不觉地到了晚上。现在回住处的路比较远,城里又没有亲戚,我该怎么办呢?”李娃说:“公子不嫌弃这里偏僻简陋,准备租下来居住,现在住一宿又有什么妨碍呢!”公子几次看老太婆,老太婆才说:“好吧,好吧。”公子于是叫来他的仆从,送上两匹细绢,请以此来做准备一顿晚饭的费用。李娃笑着拦住他说:“按照宾主应尽的礼节来说,你这样做就不对了。今天晚上的费用,请以我们这个贫下家庭之所有,给您些粗茶淡饭随意用点儿。您的好意等以后再说罢。”公子再三坚持,李娃坚决辞谢,总不答应。过了一会儿,他们移到西边的厅堂坐下,只见这里的帷幕坐榻等都光彩夺目,梳妆用品和被褥等也都十分华丽。于是点起灯烛,摆上饭菜,饭菜味道十分香美浓郁。吃罢了饭,老太婆起身离开这里,公子和李娃谈兴正浓,互相打趣说笑,毫无拘束顾忌。公子说:“上次偶然经过你家门前,看到你正站在大门间。此后,我心中常常思念你,就是睡觉和吃饭的时候,也未曾一刻忘怀。”李娃告诉他说:“我的心也和你一样。”公子又说:“我今天来,不只是来租房子,而是来实现平生的心愿,只是不知道我的命运如何?”话还没有说完,老太婆便走了进来,问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统统告诉了她。老太婆笑着说:“男女之间的互相爱恋渴求之心是天生的,如果彼此都有了爱情,即使是父母的决定,也不能制止。不过,我这个女儿确实是浅陋,有什么资格来侍奉公子您呢?”公子于是走下坐榻,拜谢老太婆说:“如能实现愿望,我甘愿做奴仆来报答。”老太婆于是把他看作自己的女婿。他们又一起喝酒,喝到兴尽方才散席。到了第二天一早,公子把自己的所有财物都搬来,就把家安在了李娃的住所。从此以后,公子在李娃家深居简出,也不再和亲朋故旧相联系。他每天和妓女、艺伎等往来游宴,吃喝玩乐。等到所带的财物都用光了,他就变卖车马,后来连家童也卖了。过了一年多,公子的钱财、仆从、车马都变卖得一无所有了。于是,老太婆待公子的情意近来日渐冷淡,但是李娃对公子的感情却越来越深笃。

有一天,李娃对公子说:“和你同居一年了,还没有能怀孕生个孩子。经常听人说有一种竹林神,有求必应,能像声音有回响一样马上得到报应,我想准备些祭品去求求,你看可不可以?”公子不知道她的计谋,还很高兴。他于是到当铺去典押了自己的衣服,准备了牛、羊、猪三牲和甜酒等祭品,和李娃一同去庙祠进香拜佛,祷告祝愿,并在那里住了两宿才往回返。公子骑着驴跟在李娃后面,走到平康里北门时,李娃对公子说:“从这里向东转的小巷中,有我姨家,我们去休息休息并看望一下,你看行吗?”公子同意了她的话。他们向前走了不过一百步,果然看见一座车形院门,再向里面看去,见十分宽敞明亮。丫环从车的后面叫住公子说:“到了。”公子下了驴,正有一个人出门询问说:“是谁呀?”回答说:“是李娃。”出迎的人就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儿,有一妇人出来,年纪大约四十多岁,上前迎接公子,问道:“我外甥来了吗?”李娃下了车,妇人迎上来问她说:“为什么长时间不往来?”两人相视而笑。李娃介绍公子拜见了姨妈。见面毕,他们一起进入西边门里的一所偏院。院子中有假山、凉亭,竹林树木郁郁葱葱,水榭池台亦十分幽静。公子对李娃说:“这是姨妈的私人宅第吗?”李娃笑着不作答复,对他说些其他的话。一会儿后端上了茶点和水果,都十分珍奇。一顿饭功夫后,有一个人骑一匹良马,汗流浃背地急速而来,说:“老太太突发急病,差不多不认识人了,赶快回吧!”李娃对姨妈说:“我已乱了方寸。我先骑马回去,再让人把马送回来,那时您和公子一起来。”公子想随李娃一起走,李娃的姨妈和侍儿相对私语后,便用手招呼公子,叫他在外停住,说:“老太太快死了,你应该和我一起讨论办理丧事,以解救李娃的危急,怎么能马上随她回去呢?”公子只好留下来,一同计划办丧事斋戒祭祀活动所需费用。天晚了,还不见接他们的马到来。姨妈说:“不见有人来回话,是怎么回事呢?你快回去看看,我随后就来。”于是公子就走了,但到了原来李家的住宅时,发现门窗锁得严严密密,还用泥封了起来。公子十分惊诧,向邻居打听情况。邻居告诉说:“李家本来就是租了这所房子而住的,租期已经到了,房主收回了房子,老太太搬到别处去已经两天了。”又问搬到哪里去了,回答说:“不知道搬什么地方去了。”公子想尽快赶到宣阳里去,以便向姨妈问清情况,但天已晚了,计算一下路程,恐怕不能按时赶到。于是,他只好脱去衣服换点东西吃,然后再租个床位睡下。公子为此事深感愤慨,从晚上到天明,眼睛未曾合上。等到天亮,他立即骑驴上路。到了以后,他不断地敲门,一顿饭的功夫也无人答应。公子大声呼叫好几声,才有一个做官人模样的慢慢走出来。公子赶紧上去问他:“某某姨妈在里面吗?”回答说:“没有这个人。”公子说:“昨天傍晚时她还在这里,干么把她藏起来?”又问这是谁家的府第,回答说:“这是崔尚书的宅第。昨天有一个人租了这个院子,说要接待一位远来的表亲,天色没有黑就走了。”公子听后惶恐迷惑,很是气愤,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回去找原来在布政里住的旅店。那店主看他可怜,便送他饭吃。公子怨恨郁结难消,三天不吃不喝,得了重病,十多天后越发厉害起来。店主怕他一病不起,就把他移送到了办丧事的凶肆里去。他又昏昏沉沉地病了很长日子,这里的人都可怜他,轮流喂他吃的。后来他渐渐好了些儿,拄着拐杖可以站起来了。此后,凶肆的人每天用他,叫他举灵帐,用挣到的工钱维持自己的生活。过了几个月,他竟渐渐地恢复了健康。然而,每当他听到丧事上唱挽歌时,他便自我感叹还不如死了,总是呜咽痛哭,泪流满面,不能自己。办完事回来后,他也学着唱。公子本来就是个极聪明的人,不用多长时间,他唱挽歌就极为神妙,即使在整个长安城中,也没有能和他比的。

当初,这里的两家可租用办丧事的器物的凶肆,就在互相竞争,较量胜负。东肆的车马等物都十分奇丽,没有能比得过的,只是挽歌唱得拙劣些。东肆的头头知道了公子挽歌唱得超绝,就聚集了二万索钱来雇他。他们同伙中的老师傅,又各自将其最擅长的本领,秘密地教公子新的声腔,并且在唱的时候相和。这样过了几十天,还没有外人知道。这时,两家凶肆的头头互相商议:“我们各自把丧葬器物拿到天门街陈列展览,以便比较谁优谁劣,输了的罚拿出五万钱,用来摆酒席请客,怎么样?”两家都同意了。于是,他们请人写下协约,双方签名保证遵守协议。然后,他们展出了各自的器物。那一天,京城里男女老少大聚会,聚集起了好几万人。这种情况下,地方上的小官吏里胥向管治安的部门作了报告,治安官又告知了京城的最高行政长官京兆尹。这样一来,四面八方各行各业的人都赶到这里来,整个长安城大街小巷都走空了。两家从早上开始展出,一直到中午时分,摆列出了丧车、仪仗等用具,西肆都胜不过东肆。西肆的领头者脸上过意不去,面带惭色。于是,他在街的南角搭起一个高台,就见有一位留着长胡子的人,举着一个大铃铎走上来,还有几个人护卫着。那人捋须扬眉,抱腕叩头,情绪振奋地登上高台,唱了一曲《白马歌》,凭仗自己向来所长的技艺,左顾右盼,旁若无人。观众都齐声喝彩赞扬他,他更以为自己独一无二,没有人能胜过他。过了一会儿后,东肆的首领在街北边摆下了高台,有一位裹黑头巾的青年,左右五六人簇拥着,持着出殡用的大掌扇出来,他就是荥阳公子。公子整整衣服,举动缓慢自如,清清喉咙开始发声,无限的忧伤仿佛使他承受不了。他唱的是《薤露》,声音清彻激昂,振荡山野林木,歌曲还没有唱完,听的人就掩面流泪,泣不成声了。结果,西肆的首领为大家所讥笑,愈发感到非常难堪羞愧,便偷偷地把所输的钱放在前面,自己溜走了。周围的人惊奇地瞪着眼睛看,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在此之前,天子刚下过诏书,让各地的行政长官,每年到京城来一次,叫做“入计”。这时,正好赶上公子的父亲也在京城,便和同僚们脱去官服,换上便服,暗地里前去观看。他有个老仆人,就是公子奶妈的丈夫,看了公子的举止言谈后,就想上前相认,但终于没敢冒失行事,只是伤心地流泪。公子的父亲惊异地问他为什么,他便回答说:“那唱挽歌人的相貌,特别像您已去世的公子。”公子的父亲说:“我儿子因为多带了钱财为盗贼谋害,怎么会到这里来呢?”说完,也流下泪来。等他们回到住所,老仆人偷空驾车赶往凶肆,向公子的同行们打听:“刚才唱歌的那人是谁啊?怎么唱得如此动人呀?”大家都告他说:“他是某某的儿子。”再询问他的姓名,发现名字已经改了。老仆人听后非常吃惊,慢慢地走过去,在近处观察公子。公子发现老仆人后,神色大变,躲躲闪闪地准备藏到人群里去。老仆人于是拉住他的衣袖说:“你难道不是某某人吗?”说完,两人拉着手哭起来。于是,老仆人把公子用车子带回了住所。到了住所后,公子的父亲斥责他说:“你的品行如此堕落,污辱了我的家门。你还有什么脸面,再来见我?”于是把公子带出来,步行到曲江西边的杏园之东,脱去公子的衣服,用马鞭打了他几百鞭,直到公子忍受不住这种鞭打而昏死过去。他父亲把他丢在那里就走了。当老仆人带走公子时,凶肆的师傅让与公子要好的人在暗中相随,他们回来后告诉了同伙,大家都为此感到难过,派两个人拿着苇席去埋葬公子。二人到了后,发现公子心口处还有点儿微热,把他抬起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稍稍出过气来。于是,他们把他抬了回去,用苇子管一勺一勺地喂他水。他经过一宿才苏醒过来。又过了一个多月,公子的手脚仍不能自己活动。他身上被鞭打过的地方都溃烂化了脓,污浊不堪。和他在一起的人厌烦他,在一天夜里时把他丢到了路旁。行路的人见到都十分可怜他,经常有人给他扔些剩饭使他得以充饥。又过了一百天,他才能拄着拐杖站起来。他穿件棉布大衣,衣服上补丁摞补丁,破破烂烂,像吊起来的鹑鸟尾巴;手持一个破饭盆,穿行于街巷之中,乞讨过日。从秋天到冬天,夜里钻进放垃圾粪便的洞窟或破房子中,白天则在街市上同游度日。

一天早上,正好下大雪,公子由于饥寒交迫,不得不冒雪外出行乞,乞讨呼喊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凄惨,听到的人无不为之感到难过和怜悯。当时雪下得正大,大多数人家的大门都不开。他走到安邑里东门,沿着围墙向北转,走了七八家,发现有一家的门只开着左扇门,这正是李娃的住宅。公子并不知道这是李娃的住处,就连连大声呼喊:“冻死了,饿死了……!”声音很是凄惨悲切,让人不忍心听。李娃在闺房里听到呼喊后,对侍女说:“这一定是荥阳公子,我听出他的声音来了。”说着急忙快步走出去。只见公子十分枯瘦,满身疥疮,差不多看不出人的模样了。李娃心绪非常激动,对他说:“你不是荥阳公子吗?”公子见是李娃,悲愤郁结,顿时气昏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点头而已。李娃走上前抱起公子的脖子,用绣花袄包住公子,把他扶入西厢房,然后才失声大哭着说:“让您一下子落到这种地步,这是我的罪过啊!”她哭得昏了过去又苏醒过来,母亲知道后大吃一惊,匆匆赶来问:“是什么人?”李娃说:“是荥阳公子!”母亲着急地说:“应当赶他走,怎么能叫他到这儿来呢?”李娃听后马上神色严肃地转过脸来说:“话不能这样讲。他本是清白的良家子弟,当初驾着高大的车马,带着钱财,来到我们家,没过多久就花光了。而我们又设下诡计,把他丢弃、赶走。这简直不是人所能干的。这样让他丧失了志气,堕落到不齿于人类的地步。父子之情是天生的,可却因此使他父亲断绝这种情义,把他打得半死后丢掉。现在,他困苦贫窘到这个样子,天下的人也都知道这是我们干的。公子的亲戚朋友遍布朝廷上下,一旦那些掌权的人详细地了解了事情的始终经过,那我们将大祸临头了。况且欺瞒上天,负情于人,是得不到鬼神保佑的,还是不要自己招灾惹祸吧!我作为您的女儿,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估计一下我为您挣来的钱何止千金。现在母亲已有六十多岁了,我想用您二十年给我的衣食用品的花费来赎身,然后将和这位公子另找住所过日子。住所离您这儿不会太远,早晚还可以向您问候平安冷暖。这样,我的愿望就满足了。”老太婆想李娃已经下了决心,不可能改变,于是就答应了她。李娃付过了给老太婆的赎金后,自己还有百金。她在隔四五家远的北边租了一所空宅院。于是,她给公子洗了澡,换了衣服,给他喂些稀粥,润通他的肠胃,再用酥乳滋润他的五脏,这样过了十多天,才给他山珍海味吃。公子穿的衣服,从头巾到鞋袜,都用最珍奇少有的给他。不到几个月时间,公子的体肤渐渐地壮实丰满起来,过了一年时间就已经恢复得和从前一样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娃对公子说:“你的身体已经强壮起来了,志气也壮大了。你冷静地思考一下,想想从前的学业,还能记起来么?”公子想了想说:“大约能记得十分之二三吧。”李娃马上叫备车出门,公子则骑马跟在后面。他们走到市里旗亭南偏门处的一家卖经籍的书铺,李娃让公子选购图书,总计花了百金,全部装运到家里,她让公子抛弃一切杂念而专心致志地读书,夜以继日,孜孜不倦。李娃常常一起陪坐着,直到半夜才睡。看到公子疲乏困倦时,就叫他吟诗做赋。这样过了两年,公子的学业大有长进,天下所有的文章典籍,他没有没读过的了。于是,公子对李娃说:“我可以报名应考了。”李娃说:“不行。还应该让你的学业更加精通、娴熟一些,以应对各种各样的考试。”又过了一年,李娃说:“你可以去应考了。”于是公子去参加科举考试,一考就取得了最优等的名次,名声大振,轰动了主持考试的礼部。即使是一些科举出身的老前辈见了他的文章,也无不肃然起敬,愿意和公子交友而唯恐不能。李娃又对他说:“你现在还未完全成功。当今的秀才举子,如果一旦获得科考的名第,就自以为可以很容易地得到朝廷中的显要官职,名扬天下。可是你过去的行为不法,历史不清白,不能和他们相比。你应当进一步精研学业,以争取再考得好成绩,那样才可以广泛结交有才能的名士,和众多英雄俊杰一争高下。”公子因此更加刻苦勤奋地学习,名气也越来越高。这一年,正好赶上皇帝举行三年一度的制举考试,下诏征选各地的贤能人才。公子报考直言极谏科,考试成绩列第一名,被授予成都府参军的官职,从太尉、司徒、司空以下的朝廷官员,都成了他的朋友。在公子将要赴任的时候,李娃对他说:“现在,我已经使你恢复了应有的身份地位,不再有负于您了。我愿意用我的余生,从现在起回去奉养我年老的母亲,而您则应和名门望族之友结成良姻,让她来作主妇主持家政。要与高贵的门族通婚,不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请您珍重自勉,我从此离您去了。”公子哭着说:“你如果要抛弃我,我就自刎以求一死。”李娃坚决推辞,不答应公子的要求,而公子却再三请求,并更加诚恳。最后李娃不得已说:“送您过长江,到了剑门后,您就让我回来。”公子只好答应,经过一个多月的路程,他们到了剑门。没等公子再启程,新的任命诏书到了,公子的父亲被从常州召回,任命为成都尹,兼任剑南采访使。过了十二天,公子的父亲到了剑门。公子于是给父亲送上姓名履历的名帖,到邮亭去拜见他。父亲不敢认他,看到名帖上他祖、父的官职姓名后,才大吃一惊,叫公子上前进见,抚摸着公子的背痛哭了好长时间,然后说:“我和你还是父子,和以前一样。”于是又询问他事情的经过,公子向他详细叙说了自己的遭遇。荥阳公听了之后,对此深感惊奇,马上打听李娃现在在什么地方。公子说:“她送我到这里,应该让她再回去。”父亲说:“不能这样做。”第二天,荥阳公驾车和公子先去成都,把李娃留在剑门,另给她建造一所住宅安置她。他们到达成都的第二天,便请媒人传报庚帖去作媒,按照应有的各项礼仪,正式迎娶李娃,二人终于结成佳偶。李娃与荥阳公子成婚后,逢年过节主持祭祀,遵守妇道,治家严整,受到父母的喜爱和敬重。这以后又过了几年,荥阳公子的父母去世了,李娃治丧守孝十分周到这样,在她守孝住的草庐边竟长出了灵芝草,一根穗开了三朵花,她所在的地方政府把这一事报告给了朝廷。还有几十只白色的燕子,在她家的屋梁上筑巢。皇帝得知这些事后,十分稀奇,给荥阳公子以额外的赏赐。公子守丧期满后,多次迁升高贵的官职,十年时间里,做到了管理好几个郡的大官。李娃也被朝廷封为汧国夫人。他们生有四个儿子,都做了大官,官职最小的还是太原尹。弟兄们都和名门贵族联姻,里里外外都十分显耀,没有人能和他们比高低。

唉!李娃本是一个妓女,却能有如此高尚的品行节操,虽然是古代的烈女,也没有超过她的,这怎能不叫人为她感叹呢!我的伯祖父曾经做晋州刺史,后来调到户部,又任水陆运使,三次调任都与荥阳公子为前后任,因此很熟悉他们的事。德宗贞元年间,我和陇西人李公佐谈到妇女们的节操品格,所以就讲述了汧国夫人的事。李公佐专注地听了我的叙述,叫我为之立传。于是,我执笔蘸墨,详细地记录下了这件事。这是乙亥年秋天八月,由太原人白行简撰。

【总案】 据《旧唐书·白居易传》附《白行简传》,白行简“文笔有兄风,辞赋尤称精密,文士皆师法之”。他的《李娃传》传奇虽取材于民间说话《一枝花》,但经过精心的艺术加工,整个故事结构完整,情节生动,人物形象丰满,细节描写也极为传神,堪称是唐传奇中的佳品。这篇作品的故事情节,围绕李娃与荥阳公子的悲欢境遇展开。李娃本是地位低贱的长安妓女,后来却作了汧国夫人,而郑生则从世家公子沦为乞丐,最终又应试中举得官,荣宠有加。在二人的曲折遭际中,又从不同侧面写了李母和荥阳公等众多人物。他们与二人之间的关系,随着故事的发展同样大起大落。这样,作品以人物命运、性格的转换为中心结构组织情节,而在情节发展中描写刻画人物,收到了突出的艺术效果。作品通过二人的遭际描写,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生活实际,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和门阀制度的罪恶。但作品结尾处的大团圆结局,则反映出作者思想上极为浓烈的封建意识,在艺术上也无多少可取。

乔力,苏雨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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