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席方平》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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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席方平》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席方平,东安人。[1]其父名廉,性戆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郤,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凌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2]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入城。[3]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 潸然流涕,便谓:“狱吏悉受赇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4]”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5]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6]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之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7]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怨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8]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意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9]”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辟,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旛戟横路。[10]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11]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诉,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

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12]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13]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14]斧敲斫,斫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15]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16]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17]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18]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19]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20]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21]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22]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23]当于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24]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25]”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26]”因使两人送之归里。

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及索抄词,则已无矣。自此,家道日丰,三年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27]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注释】 [1]东安:县名,在今湖南省南部。 [2]舍:指躯体。迷信认为肉身是灵魂的宅舍。 [3]少选:同“少旋”;一会儿。[4]赇(qiu求)嘱:同“贿嘱”。赇,贿赂。 [5]城隍:迷信传说的守护城池之神;这里指县邑城隍。早衙:旧时官府的主官,每天上下午坐堂两次,处理政务或案件,叫“坐衙”。早衙,指上午坐堂问事。[6]不直席:认为席方平投诉无理。 [7]冥王:迷信传说中的阎王。[8]灌口二郎:宋朱熹《朱子语录》谓蜀中灌口二郎庙所祀者,当是秦蜀郡守李冰之次子。《西游记》、《封神演义》称二郎神为杨戬,疑从李冰次子故事演变而来。为帝勋戚:传说杨戬是玉帝的外甥。 [9]期(ji机)颐之寿:百年的寿数。《礼记·曲礼》上:“百年曰期颐。” [10]羽葆:以鸟羽为饰的仪仗。《礼记·杂记》:“匠人执羽葆御柩。”《疏》:“羽葆者,以鸟羽注子柄头,如盖。” [11]卤(lu鲁)簿:古时帝王或贵官出行时的仪仗队。封演《封氏闻见记》卷五:“舆驾行幸,羽仪导从谓之卤簿,自秦汉以来始有其名。……按字书,‘卤,大盾也。’……卤以甲为之,所以扞敌,……甲盾有先后部伍之次,著之簿籍,天子出,则案次导从,故谓之卤簿耳。” [12]贪墨:同“贪冒”,谓贪以败官。《说文通训定声》:“墨,又借为冒,左昭十四年传,贪以败官为墨。按,犯而取也;注,不洁之称,失之。”以速官谤:《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谤。”速,招致。官谤,居官不称职而受到责难。 [13]繁(pan盘)缨:古时天子、诸侯的马饰,语出《左传·成公二年》。繁,马腹带。棨戟:有缯衣或涂漆的木戟,用为仪仗。 [14]羊狠狼贪:比喻冥王的凶狠与贪婪。语出《史记·项羽本纪》:“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疆不可使者皆斩之。”很,通“狠”。 [15]斫(zhuo啄):砍削,此借作名词之“凿”。 [16]鲸,鲸鲵,喻凶恶之人。《左传·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杜预注:“鲸鲵,大鱼名,以喻不义之人,吞食小国。” [17]请君入瓮:比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新唐书·周兴传》载,武则天时,酷吏周兴犯罪,武后命来俊臣审理。来俊臣与周兴推事对食,问兴曰:“囚多不承,当为何法?”兴曰:“此甚易耳!取大瓮,以炭四周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俊臣即索瓮,起谓兴曰:“有内状推老兄,请兄入此瓮。”兴叩头伏罪。 [18]司上帝牛羊之牧:执掌代替天帝管理人民之事。《孟子·公孙丑》:“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此借其意,喻指地方官吏应解除民困。[19]强项:不低头,喻刚直不阿。东汉董宣为洛阳令,杀湖阳公主恶奴,光武帝怒,令小黄门挟持董宣向公主叩头谢罪。董宣两手据地,终不肯俯首。光武帝称之为“强项令”。见《后汉书·董宣传》。 [20]上下其鹰鸷之手:意谓枉法作弊,颠倒是非。春秋时,楚国攻郑,穿封戍生俘郑国守将皇颉,而王子围与之争功,请伯州犁裁处。伯州犁让俘虏本人作证,但却有意偏袒王子围 伯州犁审问皇颉时“上其手”(高举其手)向他暗示王子围地位尊贵;“下其手”(下垂其手)向他暗示穿封戍地位低微。皇颉会意,竟承认自己是被王子围所俘。伯州犁就这样上下其手,使贵者占贱者之功见《左传·襄公二十六年》。[21]狗脸生六月之霜:谓狗脸布满杀气,将使无辜受冤。相传战国时,邹衍事燕惠王,被人陷害下狱。邹衍在狱仰天而哭,时正炎夏,忽然降霜。见《初学记》二引《淮南子》。狗脸,指隶役的面孔。 [22]隳(hui恢)突:柳宗元《捕蛇者说》:“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意为冲撞毁坏。[23]屠伯:“宰牲的能手,喻指滥杀的酷吏。《汉书·严延年传》谓严为河南太守,酷刑滥杀,每“冬月传属县囚,会论府上,流血数里,河南号曰屠伯。”伯,长也。 [24]铜臭:《释常谈·铜臭》:“将钱买官,谓之铜臭。” [25]东岳:泰山。迷信传说,泰山之神总管天地人间的生死祸福,并施行赏罚。 [26]纪:古代以十二年为一纪。 [27]净土:佛教认为西天佛土清净,是“极乐世界”。

【译文】 席方平是东安人。他的父亲席廉,性情忠厚朴质。以前曾经跟乡里的一姓羊的富家有矛盾,姓羊的人先死了,几年后,席廉突然病得很厉害,对家人说:“姓羊的在阴间贿赂了鬼官来打我。”不一会儿,浑身肿胀,高叫一声便死去了。席方平十分悲痛,整日不吃不喝,他说:“我父亲为人质朴老实,现在竟遭地下恶鬼的欺凌,我要到阴间去替他伸冤。”从那以后,就不再说话,一会坐下,一会又站起,像个痴人一样,人们都说大概他的魂儿已经走了。

席方平觉得他已经出了门,不知该往哪里走,只要看见路上有行人,便去问县城在哪里。不多会儿,便来到城里。他的父亲已被押进地狱。他来到地狱门口,远远地看到父亲躺在屋檐之下,样子非常狼狈。他的父亲抬头看见他,顿时泪流满面,对他说:“这里的差吏都受了贿赂,没日没夜地拷打我,我的双腿被打得血肉模糊了。”席方平听后非常气愤,对着差吏高声叫骂:“我父亲如果犯了罪,自然有王法惩治,岂能受你们这些死鬼的操纵!”说完便转身出来,提笔写下状子。正赶上城隍放早衙,他便喊冤投下状子。姓羊的害怕了,贿赂了上下官吏,城隍这才出来审问,说他告得没有凭证,对他不加理睬。席方平的冤气没有地方申诉,摸黑走了一百多里,到了府城,向府官状告城隍衙役徇私舞弊。拖了半个月,才得以审理。府官打了席方平一顿,仍旧批回城隍复审。席方平到了县城,受尽了刑罚,凄惨的冤情仍不得申诉。城隍害怕他再去上告,命差役把他押送回家。差役押他到家门口就回去了。席方平不肯进门,逃到阎王殿,控告县府的贪官酷吏。阎王立刻拘捕两个官员来质问。两个官员秘密派心腹来和席方平说情,许给他千两银子。席方平没答应。过了几天,旅店的主人对他说:“你赌的气也太过分了,官府向你求和你也固执地不答应,现在听说他们俩各自向阎王进了贡,你恐怕要坏事了。”席方平认为是道听途说,并不相信。一会儿,有衙役来叫他进府。他上了阎王殿,看见阎王满面怒容,还没让他申诉,就命差役打他二十板子。席方平厉声质问:“我有什么罪?”阎王只装作没听见。席方平挨完板子,喊道:“我挨板子活该,谁让我没有钱呢!”阎王更加恼火,命差役把他扔上火床。两个小鬼推搡着席方平下来,只见东面的台阶上有一张铁床,床下烈焰熊熊,床面通红。小鬼脱下席方平的衣服,把他扔到床上,用手摁着,翻来覆去地揉按。席方平痛苦至极,骨肉烙得焦黑,痛苦得恨不能死去。大约有一个时辰,小鬼说:“行了。”便扶他起来,催他下床穿衣,侥幸他还能瘸着腿走路。又回到堂上,阎王问:“你还敢再告吗?”席方平说:“我的冤屈没得到申诉,我的这份心就不会死,若要说我不再告,那就是欺骗阎王了。我一定要告!”阎王说:“你告什么?”席方平说:“我所经历的冤枉,都要说。”阎王再次气怒,命小鬼锯开他的身体。两个小鬼拉他下去,看见竖着一八九尺高的木桩,有两块木板放在木桩底下,木板上已被血迹染遍。刚要往上绑他,忽听堂上高叫席方平,两小鬼又押他回去。阎王问:“你还敢告吗?”席答:“一定告!”阎王气得让押下去立刻用刑。下来后,小鬼用二块木板夹住席方平,绑在木桩上。锯刚一下来,他感到头慢慢地被劈开,疼痛难忍,但他却忍着不叫唤。只听一小鬼说:“这人真是条汉子!”锯条隆隆作响快要到胸部了。又听一鬼说:“这个人非常孝义,没什么过错,让锯条稍偏一下,不要损坏了他的心脏。”便觉得锯齿拐了个弯儿过去了,疼痛更加一倍。一会儿,身子已锯完。解开夹板,两半身子都倒了下来。小鬼上堂大声报告。阎王传下命令,让小鬼合起席方平的身体来见他。两小鬼推着他的身子让它们合在一起,拽着他就走。席方平觉得身上的锯缝疼得好像又要裂开,走了半步就跌倒了。一个小鬼从腰间抽出一条丝带给他,说:“送给你,算酬报你的孝行。”席方平拿过来系在身上,立刻感到好了许多,一点痛苦都没有了。便来到堂上跪在地下。阎王还是像以前那样问他,席方平害怕再遭酷刑,于是答道:“不告了。”阎王立刻命令送他回人间。

鬼吏领他出了北门,告诉他回家的路,便返身离去。席方平心想阴间的官吏腐败比人间还要厉害,怎奈无路可以投上帝。世上传说灌口的二郎神是天帝有功勋的亲戚,他聪明正直,告到他那里一定会有结果。暗喜两个小鬼都已离去,便转身向南逃去。正跑着,有人追上他,说:“阎王怕你不回家,现在果然如此。”推搡着他又去见阎王。席方平心想阎王会更加恼怒,这回更要遭惨祸了。然而阎王面无怒色,对他说:“你真是非常孝顺。但是你父亲的冤枉,我已替他昭雪了。现在已经托身到富贵人家,你何必再喊冤告状呢!我这就送你回去,给你千金的家业、百年的寿命,你的愿望该满足了吧?”于是写在生死簿上,盖上巨大的官印,叫他亲眼看看。席方平谢了恩出来。小鬼和他一齐出了阎王殿,到了路上,驱赶着骂道:“奸猾的贼子!反反复复的,让人来回奔走,折腾死人!你若再犯,就把你捉进大磨中,把你碾成粉末!”席方平瞪着眼斥责说:“你们这些鬼敢再胡作非为!我生来能禁得起刀锯,却忍受不了鞭打。我要回去面见阎王,阎王如果让我自己回来,也不用你们来押送。”于是转身往回跑。两个鬼吏害了怕,好言好语劝他回来。席方平故意慢慢地走,走几步,就在路边歇歇。鬼吏只能忍着气不敢再说什么。大约走了半天,到了一个村庄,有家大门半开半闭,鬼吏拉着他和他一齐坐在门坎上。两个鬼吏趁他不注意,一下把他推进门里。他吃了一惊,定神一看,自己已托生成个婴儿。气得他光哭不吃奶,三天就死了。他的魂飘飘摇摇的仍没忘了灌口,大约奔波了几十里,忽然看见来了一位官员的仪仗队,旗帜戟钺横满了道路。他越过道路想躲避一下,因而冲撞了仪仗队,被队前的骑兵抓住,用绳子捆着送到车前。抬头望见车中有一年轻人,气度不凡。年轻人问他:“你是什么人?”席方平冤愤正好无处发泄,想他一定是个大官,或许能主持公道,于是从头到尾倾诉他所遭酷刑。车里的年轻人命令解开绑他的绳子,让他跟着车走。一会来到一个地方,府里的十几位官员都站在道旁迎接他,年轻人一一打了招呼。然后指着席方平对一官员说:“这是下界的一个人,正要找你去告状,你就为他判明是非吧。”席方平询问随行人员,才知道车里的人就是玉皇大帝的九王,托嘱的人就是二郎神。席方平看看二郎神,身材高大,面多胡须,不像世间传说的那样。

九王走后,席方平跟着二郎神来到一座官署里,看见他的父亲和姓羊的以及衙役都在那里。一会儿,从囚车里提出犯人,却是阎王和府官及城隍。二郎神当堂审问,席方平的控告都不是假的。三个鬼官战战兢兢,像是老鼠见了猫。二郎神提笔判决。顷刻之间,传下判决书,让案子里的人一齐看。判决书写道:“察得阎王:荣受王爵,身受帝恩,理应清廉,给官僚们做表率,不该贪赃枉法,招来人们的攻击。你竟然旗锣伞扇,徒有高官的尊严;羊一般的狠毒,狼一样的贪婪,竟然玷辱了臣子的气节。斧头敲砍,入木三分,连妇人孩子的皮骨都被你敲空;鲸吞鱼,鱼吃虾,不怜惜蝼蚁的微小生命。应该捧来西江之水,给你洗涮肠子;马上烧红东墙下的铁床,请君入瓮。城隍、府官,应是百姓的衣食父母,是代替天帝治理百姓的官员。虽然职位卑微,却应鞠躬尽瘁,不为权贵折腰;即便是受大富僚的威逼,而有志气的也应该硬着脖子顶回去。你们却像一群恶鹰,既不念百姓的贫困,又任意敲榨,施展狡猾的奸谋,更不嫌鬼瘦。只知贪赃枉法,真是人面兽心!应该脱胎换骨,涤除污垢,暂时罚他们在阴间处死,使之改恶从善,仍让他们投胎再生。至于衙役,既然在阴间当差,就算不上是人。只应在官衙洁身向善,或可转世为人;怎能在苦深如海的世俗之中兴风作浪,造成更多的罪孽呢?你们恣肆蛮横,满面杀气,迫害无辜。四处冲撞号叫,狐假虎威,使道路侧目。在阴曹地府大发淫威,都知道狱吏的厉害;帮助残酷暴虐的昏官,大家都害怕你们这些滥杀无辜的酷吏。应当押上法场,剁去他们的四肢;再放入汤锅,捞出筋骨。羊某:为富不仁,狡猾奸诈。仗着有金钱,使阎王殿上一团漆黑;用钱买官,使阴间世界,暗无天日。剩下的小钱还能役使鬼吏,巨额金钱则可买通神灵。应该抄没羊氏的家产,用来奖赏席方平的孝行。以上判决,立即押赴东岳施行。”又对席廉说:“念你的儿子孝义,你的性情善良,可再赐你三十六年的寿命。”于是派两个送他们回归故里。

席方平抄下判决书,途中父子二人一齐阅读。到家以后,席方平先复活过来,让家人打开父亲的棺材,父亲还直挺挺地浑身冰凉,等到天黑,慢慢地身体发热活了过来。再去找抄来的判词,却已经没有了。从此,家道兴旺,三年的工夫就有一大片良田,而羊姓的子孙已经衰落,田地房产,都归席家所有。乡里人有想买他家田地的人,夜里梦见神人呵斥:“这是席家的物产,你怎能占有!”起初还不相信;等到种上粮食,到头来却没有一点收获,便再卖给席家。席方平的父亲活了九十多岁才死去。

异史氏说:“人人都说佛国净土,却不知生与死是隔世的,心里想念的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而且不知它从哪里来,又不知它是怎么去的;更何况死了又死,生了又生的人呢?立定忠孝的意志,遭受千万次灾难也不更变,不同寻常的席方平啊,他是多么伟大啊!”

【总案】 富室豪家买通冥官,欺压善良,使得整个阴司暗无天日稿本无名氏乙评曰:“写贿赂之焰,毒龙猛虎;写孝义之苦,烈日严霜。”又曰:“惟贿嘱,故能动隶役,动城隍,动冥王,……”作品借阴司的暗昧来影射现实,揭露并批判封建官府的黑暗和腐朽。二郎神的判词,集中地表现了作者对黑暗官府的诅咒。席方平不畏强暴,敢于抗争,作品赞扬他刚毅不屈;但也看到了他的个人反抗并不能改变现状,而把希望寄托于九王殿下和灌口二郎。这种局限同作品所宣扬的孝义观念是一致的。其实这样的希望是渺茫的,正如但明伦所评:“奇文奇事,至性至情。为强鬼所陵,不赴地下,何以代神冤气?岂知既赴地下,而冤更加冤哉!必待上帝殿下与灌口二郎,而后得平反,茫茫宇宙,果何路可达帝听哉!”

作品对席方平屡受酷刑,作了细致的描写,借以渲染冥府阴森残暴,表现了反抗者的凛然正气。这些奇特的想象,有助于展示反对酷吏贪官的政治倾向。

王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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