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文本篇·难言》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韩非子·文本篇·难言

臣非非难言也,所以难言者: 言顺比滑泽,洋洋纚纚然,则见以为华而不实;郭祗恭厚,鲠固慎完,则见以为掘而不伦;言多繁称,连类比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总微说约,径省而不饰,则见以为刿而不辩;激急亲近,探知人情,则见以为谮而不让;闳大广博,妙远不测,则见以为夸而无用;家计小谈,以具数言,则见以为陋;言而近世,辞不悖逆,则见以为贪生而谀上;言而远俗,诡躁人间,则见以为诞;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殊释文学,以质信言,则见以为鄙;时称诗书,道法往古,则见以为诵。此臣非之所以难言而重患也。

〔注释〕① 纚纚(xǐ)然: 有条理的样子。② 掘而不伦: 笨拙而不成体统。掘,通“拙”。③ 刿(guì)而不辩: 锋芒太露而不善于辩说。刿,刺伤。④ 闳: 通“宏”。⑤ 妙远不测: 深远而不可捉摸。妙,通“眇”,高远之义。

故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则小者以为毁訾诽谤,大者患祸灾害死亡及其身。故子胥善谋而吴戮之,仲尼善说而匡围之,管夷吾实贤而鲁囚之。故此三大夫岂不贤哉?而三君不明也。上古有汤,至圣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说至圣,然且七十说而不受,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故曰: 以至智说至圣,未必至而见受,伊尹说汤是也;以智说愚必不听,文王说纣是也。故文王说纣而纣囚之;翼侯炙;鬼侯腊;比干剖心;梅伯醢;夷吾束缚;而曹羁奔陈;伯里子道乞;傅说转鬻;孙子膑脚于魏;吴起抆泣于岸门,痛西河之为秦,卒枝解于楚;公叔痤言国器反为悖,公孙鞅奔秦;关龙逄斩;苌弘分胣;尹子阱于棘;司马子期死而浮于江;田明辜射;宓子贱、西门豹不斗而死人手;董安于死而陈于市;宰予不免于田常;范雎折胁于魏。此十数人者,皆世之仁贤忠良有道术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乱暗惑之主而死。然则虽贤圣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则愚者难说也,故君子难言也。且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贤圣莫能听,愿大王熟察之也。

〔注释〕① 子胥: 指伍子胥,名员,春秋时楚国人,后为吴大夫。② 仲尼: 孔子名丘,字仲尼。匡: 春秋时宋国的地名,位于今河南长垣县西南。③ 管夷吾: 管仲名夷吾,春秋时齐桓公的相。④ 三君: 指吴王夫差、匡地的行政长官和当时鲁国的国君,韩非此处为了行文方便都称为国君。⑤ 汤: 指商汤,商朝的开国君主。 ⑥ 伊尹: 商汤的相,在商汤建国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⑦ 文王说纣: 周文王劝说商纣王。文王,指周文王姬昌。纣,指商纣王,名辛,商代最后一个君主,是个暴君。 ⑧ 翼侯: 即鄂侯,商纣王的臣子。⑨ 鬼侯: 又称九侯,商纣王的臣子。腊(xī): 制成干肉。⑩ 比干: 商纣王的叔父。⑪ 梅伯醢(hǎi): 梅伯,人名,商纣王的臣子。醢,剁成肉酱。⑫ 曹羁奔陈: 前670年,戎入侵曹国,曹国大夫曹羁劝曹伯宜守不宜攻,曹伯不听,战败而死。曹羁逃奔到陈国。⑬ 伯里子道乞: 伯里子,即百里奚。百里奚原是虞国的大夫,后来到秦国,辅佐秦穆公成为霸主,但曾在齐国因困苦而沿路乞食。⑭ 傅说转鬻(yù): 傅说,人名,商王武丁的相。转鬻,转卖。傅说原是奴隶,在做商王武丁的相之前,曾被几次转卖。⑮ 孙子膑脚于魏: 孙子,孙膑,孙武的后人。孙膑曾在魏国被挖掉膝盖骨。⑯ 吴起: 战国时卫国人,先担任魏国将领,后来到楚国,任楚悼王令尹,楚悼王死后被杀。抆(wěn): 擦拭。岸门: 地名,位于今山西河津南。⑰ 西河: 魏国郡名,范围在今陕西省华阴市以北,黄龙县以南,洛河以东,黄河以西地区。⑱ 枝: 通“肢”,肢解。⑲ 公孙痤(cuó): 人名,魏惠王的相。⑳ 公孙鞅: 即商鞅,战国时卫国人,称卫鞅。㉑ 关龙逄(páng): 夏桀王的大臣,因为向夏桀进谏被杀。㉒ 苌弘: 人名,春秋时周灵王、景王、敬王时的大臣。胣(chǐ): 裂腹剖肠。㉓ 尹子: 人名,事迹不详。棘: 丛生的荆棘,这里比喻牢狱。㉔ 司马子期: 即楚公子诘,楚惠王时曾担任大司马,故称为“司马子期”。㉕ 田明: 人名,事迹不详。辜射: 通“辜磔”,指分尸的酷刑。㉖ 宓子贱: 人名,孔子的学生,曾在单(shàn)父(位于今山东单县南)任官。西门豹: 魏国人,魏文侯时任地方官,不信神,带领民众治水开渠,推动了当地农业的发展。㉗ 董安于: 一作董阏于,春秋末期晋国人,晋卿赵鞅的家臣。㉘ 宰予不免于田常: 宰予最终遭到田常的杀戮。㉙ 范雎(jū): 字叔,战国时魏国人。

【鉴赏】“难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难于言说”,而是特指在封建社会里臣子向君主进言的困难。封建时代的君主,不论事实上是否是一位明君,口头上都会挂着招贤纳谏的旗帜,而臣下士大夫们也都在做着把忠良智谋售于帝王,成为一代名臣贤士的美梦。

当然,“进言”也是一种对话,要实现成功的“对话”也并不容易。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说的是平常人之间交流的基础不在别的,而在于人与人之间是否有共同的情趣、利益和思想,有了这些共同之处,也就有了共同的话题,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相见恨晚,谈他个三天三夜也还有话说。否则,即使是百日夫妻也会因缺乏共同话题,彼此兴趣不合而分手,更何况一个是君主,一个是臣下,两个人的社会地位与身份并不对等。

所以韩非列举了向君主进言的各种困难: 你语言亲切、富有文采,他却说你华而不实;你言辞鲠直厚道、认真周到,他却说你措辞笨拙、不够委婉;精要则嫌你简单,高深则怪你空泛,旁征博引为“掉书袋子”,离开文献为没有修养……更有甚者,像商纣王的那些大臣那样,或掉了脑袋,或被剁成肉酱,或被挖心,或被烤成肉干……当然,韩非也看到了问题的实质,如伊尹劝说商汤,一个“至智”,一个“至圣”,但伊尹开始时连续尝试了七十次也不成功,后来只得改变方式去做了商汤的厨师,和商汤接近,熟悉他的思想,也使商汤了解自己的才干,这样最后才如愿以偿。这说明,一方面向他人,特别是向自己的上级进言十分困难;另一方面,要想成功进言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不过要多花些功夫,多和对方接触、了解,等到时机成熟,那时就不再困难。韩非的“说难”,似乎难在过于性急,处理问题的方法过于简单。

过分夸大向君主、向上级进言的困难,最终可能像庄子那样悲观,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根本不可能实现。《庄子·齐物论》举了两个人辩论的例子,说明真正的对话是不可能实现的。假如我们两个人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真对吗?我果真错吗?或者反过来,是我真的对吗?你真的错吗?或者是我们两人都对都错?我们两个人不知道。找第三个人来评定,这个人要么观点和你一样,要么和我相同,要么和我们两人都不一样,不论属于其中哪一种情况,都只能证明我们之间无法真正对话,而只能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当然,把人与人,特别是社会地位不同的人之间的对话看得过于困难,或者过于简单,从表面上来看虽然彼此不同,但实质上则都是一样的,即都对进言的背景和方式、方法考虑不够,没有把握对方的心理,没有消除与对方心灵的距离,结果都只可能适得其反。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如此之大,人每时每刻的心情都会不同,你只想按某种单一的动机和方式打动对方,这正如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具有同样的芬芳一样,几乎就没有可能。当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遇到这样的时候,你也许应该早些闭嘴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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