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文本篇·外储说左下》鉴赏

韩非子·文本篇·外储说左下

经一

以罪受诛，人不怨上，跀危坐子皋^①;以功受赏，臣不德君，翟璜操右契而乘轩。襄王不知，故昭卯五乘而履屩。^②上不过任，臣不诬能，即臣将为少室周。



〔注释〕① 跀： 砍脚的刑罚， 通“刖”。危： 足，脚，通“跪”。坐： 通“侳”。安： 引申为保全。② 屩(juē)： 草鞋。

说一

孔子相卫^①，弟子子皋为狱吏^②，刖人足，所跀者守门。人有恶孔子于卫君者^③，曰：“尼欲作乱^④。”卫君欲执孔子。孔子走，弟子皆逃。子皋从出门，刖危引之而逃之门下室中，吏追不得。夜半，子皋问跀危曰：“吾不能亏主之法令而亲跀子之足，是子报仇之时也，而子何故乃肯逃我?我何以得此于子?”跀危曰：“吾断足也，固吾罪当之，不可奈何。然方公之狱治臣也，公倾侧法令^⑤，先后臣以言，欲臣之免也甚，而臣知之。及狱决罪定，公憱然不悦^⑥，形于颜色，臣见又知之。非私臣而然也，夫天性仁心固然也。此臣之所以悦而德公也。”

孔子曰：“善为吏者树德，不能为吏者树怨。概者^⑦，平量者也;吏者，平法者也。治国者，不可失平也^⑧。”



〔注释〕① 卫：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南东北部和河北、山东的部分地区。 ② 子皋： 即子羔，春秋时期卫国人，孔子的学生。狱吏： 掌诉讼、刑法的官吏。③ 恶(wù)： 使孔子受讨厌，引申为中伤。④ 尼： 孔子字仲尼，这里指孔子。⑤ 倾侧： 倾斜，引申为反复推敲。 ⑥ 憱(cù)： 通“蹙”。⑦ 概： 古代量粮食时刮平斗斛的短木。⑧ “孔子曰”至“不可失平也”： 这一段文字，“经文”中没有相应的文字，原排在“秦、韩攻魏，昭卯西说秦、韩罢”之后。据《说苑·至公》篇，这些话本在子皋刖人足的故事之后，故现移于此。



田子方从齐之魏^①，望翟黄乘轩骑驾出^②，方以为文侯也^③，移车异路而避之，则徒翟黄也。方问曰：“子奚乘是车也?”曰：“君谋欲伐中山^④，臣荐翟角而谋得果^⑤;且伐之，臣荐乐羊而中山拔^⑥;得中山，忧欲治之，臣荐李克而中山治^⑦;是以君赐此车。”方曰：“宠之称功尚薄。”

秦、韩攻魏^⑧，昭卯西说而秦、韩罢^⑨;齐、荆攻魏^⑩，卯东说而齐、荆罢。魏襄王养之以五乘^⑪。卯曰：“伯夷以将军葬于首阳山之下^⑫，而天下曰：‘夫以伯夷之贤与其称仁，而以将军葬，是手足不掩也。’今臣罢四国之兵，而王乃与臣五乘，此其称功，犹嬴胜而履屩^⑬。”



〔注释〕① 田子方： 战国时魏国人，曾为魏文侯师。齐：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东大部和河北东南部。魏： 战国诸侯国名，范围包括河南北部和东部、山西西南部及河北、山东、陕西的部分地区。② 翟黄： 一作翟璜，战国初期魏文侯的大臣。轩： 古代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供大夫以上乘坐。③ 文侯： 指魏文侯，战国初期魏国的君主。④ 中山： 诸侯国名，春秋时白狄别支鲜虞族建立的国家，位于今河北中部偏西。 ⑤ 翟角： 人名，魏文侯的谋臣。⑥ 乐羊： 人名，魏文侯的将。⑦ 李克： 人名，战国法家人物，任魏国中山的相。一说即李悝。⑧ 秦：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陕西大部和甘肃、四川、河南的部分地区。韩： 战国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南的中部、北部和山西、陕西的部分地区。⑨ 昭卯： 人名，又作孟卯、芒卯，魏安釐王的将，有辩才。⑩ 荆： 楚的别名，战国时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湖北的全部和湖南的大部，以及河南、安徽、江西、浙江、江苏等的部分地区。⑪ 魏襄王： 战国时魏国的君主。五乘： 以五乘土地的贡赋供养。乘，古时以地方六里出兵车一乘，到战国后称方圆六里的土地为一乘。⑫ 伯夷： 商朝末年孤竹国君的大儿子，因推让君位逃奔到周。但最后因反对周武王灭商，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 古代山名，今所在地不详。⑬ 嬴： 通“赢”。屩(juē)： 草鞋。



少室周者^①，古之贞廉洁悫者也，为赵襄主力士^②。与中牟徐子角力^③，不若也，入言之襄主以自代也。襄主曰：“子之处，人之所欲也，何为言徐子以自代?”曰：“臣以力事君者也。今徐子力多臣，臣不以自代，恐他人言之而为罪也。”

一曰： 少室周为襄主骖乘^④，至晋阳^⑤，有力士牛子耕^⑥，与角力而不胜。周言于主曰：“主之所以使臣骖乘者，以臣多力也。今有多力于臣者，愿进之。”



〔注释〕① 少室周： 姓少室，名周，战国初期人，赵襄子的侍卫。② 赵襄主： 即赵襄子，春秋末期晋国执政的卿。③ 中牟： 晋国地名，位于今河北邢台东南。徐子： 人名，生平不详。④ 骖(cān)乘： 站在驾车人右侧的卫士。⑤ 晋阳： 晋国地名，当时为赵氏封邑，位于今山西太原西南。⑥ 牛子耕： 人名，生平不详。

经二

恃势而不恃信，故东郭牙议管仲;恃术而不恃信，故浑轩非文公。故有术之主，信赏以尽能，必罚以禁邪，呈有驳行，必得所利。简主之相阳虎，哀公问“一足”。

说二

齐桓公将立管仲^①，令群臣曰：“寡人将立管仲为仲父^②。善者入门而左，不善者入门而右。”东郭牙中门而立^③。公曰：“寡人立管仲为仲父，令曰：‘善者左，不善者右。’今子何为中门而立?”牙曰：“以管仲之智，为能谋天下乎?”公曰：“能。”“以断，为敢行大事乎?”公曰：“敢。”牙曰：“若知能谋天下^④，断敢行大事，君因专属之国柄焉。以管仲之能，乘公之势以治齐国，得无危乎?”公曰：“善。”乃令隰朋治内、管仲治外以相参^⑤。

晋文公出亡^⑥，箕郑挈壶餐而从^⑦，迷而失道，与公相失，饥而道泣，寝饿而不敢食^⑧。及文公反国^⑨，举兵攻原^⑩，克而拔之。文公曰：“夫轻忍饥馁之患而必全壶餐，是将不以原叛。”乃举以为原令。大夫浑轩闻而非之^⑪，曰：“以不动壶餐之故，怙其不以原叛也，不亦无术乎?”故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

阳虎议曰^⑫：“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逐于鲁^⑬，疑于齐，走而之赵，赵简主迎而相之^⑭。左右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简主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遂执术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以善事简主，兴主之强，几至于霸也。



〔注释〕① 齐桓公： 春秋时齐国的君主，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管仲： 名夷吾，齐桓公的相。② 仲父： 齐桓公对管仲的尊称，长辈的意思。③ 东郭牙： 姓东郭，名牙，齐桓公的大臣。④ 知： 同“智”。⑤ 隰(xí)朋： 人名，齐桓公的大臣。⑥ 晋文公： 春秋时晋国的君主，名重耳，“春秋五霸”之一。⑦ 箕郑： 人名，晋文公的大臣。壶餐： 指水和饭，即食物。⑧ 寝： 通“寖”，逐渐。⑨ 反： 同“返”。⑩ 原： 春秋时的诸侯国名，位于今河南济源西北。⑪ 浑轩： 人名，春秋时晋国的大夫。⑫ 阳虎： 又名阳货，春秋时鲁国季孙氏的家臣。⑬ 鲁：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东南部和河南、江苏等的部分地区。⑭ 赵简主： 即赵简子，赵襄主之父。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①：“吾闻古者有夔一足^②，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对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恶心，人多不说喜也^③。虽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独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审而是，固足矣。”

一曰： 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④：‘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⑤。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注释〕① 鲁哀公： 春秋末期鲁国的君主。② 夔： 古代神话中的一种怪兽，像牛，只有一只脚。③ 说： 同“悦”。④ 尧： 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⑤ 乐正： 主管音乐的官员。

经三

失臣主之理，则文王自履而矜。不易朝燕之处^①，则季孙终身庄而遇贼。



〔注释〕① 燕： 通“宴”，安闲，休息。

说三

文王伐崇^①，至凤黄虚^②，袜系解，因自结。太公望曰^③：“何为也?”王曰：“上，君与处皆其师;中，皆其友;下，尽其使也。今皆先君之臣，故无可使也。”

一曰： 晋文公与楚战，至黄凤之陵^④，履系解，因自结之。左右曰：“不可以使人乎?”公曰：“吾闻： 上，君所与居，皆其所畏也;中，君之所与居，皆其所爱也;下，君之所与居，皆其所侮也。寡人虽不肖，先君之人皆在，是以难之也。”

季孙好士^⑤，终身庄，居处衣服常如朝廷。而季孙适懈，有过失，而不能长为也。故客以为厌易己，相与怨之，遂杀季孙。故君子去泰去甚^⑥。

一曰： 南宫敬子问颜涿聚曰^⑦：“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与坐者以十数而遇贼，何也?”曰：“昔周成王近优侏儒以逞其意^⑧，而与君子断事，是能成其欲于天下。今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而与坐者以十数，而与优侏儒断事，是以遇贼。故曰： 不在所与居，在所与谋也。”



〔注释〕① 文王： 指周文王姬昌。崇： 商王朝的属国，位于今陕西西安澧水西。 ② 凤黄虚： 地名，今所在不详。虚，通“墟”，大土堆。③ 太公望： 即吕望，又称姜尚，曾为周文王师，后帮助周武王灭商，受封于齐。④ 黄凤之陵： 古代地名，今所在不详。陵，大土山。⑤ 季孙： 人名，所指不详。⑥ 泰： 通“太”。⑦ 南宫敬子： 即南宫敬叔，春秋末期鲁国人。颜涿聚： 齐景公的臣子，孔子的学生。⑧ 周成王： 西周君王，周武王的继位人。侏儒： 身材矮小的人，古代统治者常把这种人作为玩弄的对象。



孔子御坐于鲁哀公，哀公赐之桃与黍^①。哀公曰：“请用。”仲尼先饭黍而后啖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哀公曰：“黍者，非饭之也，以雪桃也。”仲尼对曰：“丘知之矣^②。夫黍者，五谷之长也^③，祭先王为上盛^④。果蓏有六^⑤，而桃为下，祭先王不得入庙^⑥。丘之闻也，君子以贱雪贵，不闻以贵雪贱。今以五谷之长雪果蓏之下，是以上雪下也。丘以为妨义，故不敢以先于宗庙之盛也。”

赵简子谓左右曰^⑦：“车席泰美。夫冠虽贱，头必戴之;屦虽贵，足必履之。今车席如此，太美，吾将何屩以履之?夫美下而耗上，妨义之本也。”

费仲说纣曰^⑧：“西伯昌贤^⑨，百姓悦之，诸侯附焉，不可不诛;不诛，必为殷祸^⑩。”纣曰：“子言，义主，何可诛?”费仲曰：“冠虽穿弊，必戴于头;履虽五采，必践之于地。今西伯昌，人臣也，修义而人向之，卒为天下患，其必昌乎?人臣不以其贤为其主，非可不诛也。且主而诛臣，焉有过?”纣曰：“夫仁义者，上所以劝下也。今昌好仁义，诛之不可。”三说不用，故亡。

齐宣王问匡倩^⑪，曰：“儒者博乎?”曰：“不也。”王曰：“何也?”匡倩对曰：“博贵枭^⑫，胜者必杀枭。杀枭者，是杀所贵也。儒者以为害义，故不博也。”又问曰：“儒者弋乎?”曰：“不也。弋者，从下害于上者也，是从下伤君也。儒者以为害义，故不弋。”又问：“儒者鼓瑟乎^⑬?”曰：“不也。夫瑟以小弦为大声，以大弦为小声，是大小易序，贵贱易位。儒者以为害义，故不鼓也。”宣王曰：“善。”仲尼曰：“与其使民谄下也，宁使民谄上。”



〔注释〕① 黍(shǔ)： 黄色小米，似粟，有黏性。② 丘： 孔子的名。孔子名丘，字仲尼。③ 五谷： 指黍、稷、稻、麦、菽，泛指粮食。④ 上盛： 盛在祭器里的上等谷物，这里指上等祭品。⑤ 蓏(luǒ)： 瓜类的果实。⑥ 庙： 指宗庙，即安放祖先神主和祭祀祖先的地方。⑦ 赵简子： 指赵简主。⑧ 费仲： 商纣王的宠臣。纣： 即商纣王，商朝的最后一位君主。⑨ 西伯昌： 指周文王姬昌。商纣王为了笼络他，曾给他“西伯”的封号。⑩ 殷： 商的别名，商朝盘庚曾迁都于殷，故商朝又称殷朝。⑪ 齐宣王： 战国时齐国的君主。匡倩： 人名，生平不详。⑫ 博： 古同“簙”，古代一种棋类游戏。枭： 博戏中的彩名。么为枭，得枭者胜。⑬ 瑟： 古代的一种弦乐器。

经四

利所禁，禁所利，虽神不行;誉所罪，毁所赏，虽尧不治。夫为门而不使入，委利而不使进，乱之所以产也。齐侯不听左右，魏主不听誉者，而明察照群臣，则钜不费金钱，孱不用璧。西门豹请复治邺，足以知之。犹盗婴儿之矜裘与跀危子荣衣。子绰左右画，去蚁驱蝇。安得无桓公之忧索官与宣主之患臞马也?

说四

钜者^①，齐之居士;孱者^②，魏之居士。齐、魏之君不明，不能亲照境内而听左右之言，故二子费金璧而求入仕也。

西门豹为邺令^③，清克洁悫^④，秋毫之端无私利也，而甚简左右。左右因相与比周而恶之。居期年^⑤，上计^⑥，君收其玺^⑦。豹自请曰：“臣昔者不知所以治邺，今臣得矣，愿请玺，复以治邺。不当，请伏斧锧之罪^⑧。”文侯不忍而复与之^⑨。豹因重敛百姓，急事左右。期年，上计，文侯迎而拜之。豹对曰：“往年臣为君治邺，而君夺臣玺;今臣为左右治邺，而君拜臣。臣不能治矣。”遂纳玺而去。文侯不受，曰：“寡人曩不知子^⑩，今知矣。愿子勉为寡人治之。”遂不受。

齐有狗盗之子与刖危子戏而相夸。盗子曰：“吾父之裘独有尾。”刖危子曰：“吾父独冬不失裤。”



〔注释〕① 鉅： 假设的人名。② 孱： 假设的人名。③ 西门豹： 战国初期魏国人，曾在魏文侯时期任邺县令。邺： 地名，位于今河北临漳西南。④ 克： 通“刻”，严格。⑤ 期(jī)年： 一周年。⑥ 上计： 向君主上缴税收，汇报一年内的政治经济情况。⑦ 玺： 印章。⑧ 斧锧(zhì)之罪： 腰斩的罪行，泛指死罪。锧，古代处腰斩的死刑时的垫具。⑨ 文侯： 指魏文侯，战国时魏国的君主。⑩ 曩(nǎng)： 以前，过去。



子绰曰^①：“人莫能左画方而右画圆也。以肉去蚁，蚁愈多;以鱼驱蝇，蝇愈至。”

桓公谓管仲曰：“官少而索者众，寡人忧之。”管仲曰：“君无听左右之请，因能而受禄^②，录功而与官，则莫敢索官。君何患焉?”

韩宣子曰^③：“吾马菽粟多矣^④，甚臞^⑤，何也?寡人患之。”周市对曰^⑥：“使驺尽粟以食^⑦，虽无肥，不可得也。名为多与之，其实少，虽无臞，亦不可得也。主不审其情实，坐而患之，马犹不肥也。”

桓公问置吏于管仲，管仲曰：“辩察于辞^⑧，清洁于货，习人情，夷吾不如弦商^⑨，请立以为大理^⑩。登降肃让，以明礼待宾，臣不如隰朋，请立以为大行^⑪。垦草仞邑，辟地生粟，臣不如宁戚^⑫，请以为大田^⑬。三军既成陈^⑭，使士视死加归，臣不如公子成父^⑮，请以为大司马^⑯。犯颜极谏，臣不如东郭牙，请立以为谏臣^⑰。治齐，此五子足矣;将欲霸王，夷吾在此。”



〔注释〕① 子绰： 人名，生平不详。② 受： 通“授”。③ 韩宣子： 即韩起，春秋末期晋国的卿。④ 菽： 豆类的总称。⑤ 臞(qú)： 消瘦。⑥ 周市： 人名，生平不详。⑦ 食： 通“饲”，喂养。⑧ 辩： 通“辨”。⑨ 夷吾： 管仲的字。弦商： 人名，生平不详。⑩ 大理： 掌管刑狱的官。⑪ 大行： 官名，掌管礼仪和接待宾客。⑫ 宁戚： 人名，齐桓公的大臣。⑬ 大田： 官名，掌管农业。⑭ 三军： 春秋时，大国一般设有上、中、下三军。陈： 通“阵”。⑮ 公子成父： 一作王子城父，生平不详。⑯ 大司马： 掌军政的官。⑰ 谏臣： 掌谏议的官。

经五

臣以卑俭为行，则爵不足以观赏;宠光无节，则臣下侵逼。说在苗贲皇非献伯，孔子议晏婴^①。故仲尼论管仲与孙叔敖。而出入之容变，阳虎之言见其臣也。而简主之应人臣也失主术。朋党相和，臣下得欲，则人主孤;群臣公举，下不相和，则人主明。阳虎将为赵武之贤、解狐之公，而简主以为枳棘，非所以教国也。

说五

盂献伯相晋^②，堂下生藿藜^③，门外长荆棘，食不二味，坐不重席，晋无衣帛之妾^④，居不粟马，出不从车。叔向闻之^⑤，以告苗贲皇^⑥。贲皇非之曰：“是出主之爵禄以附下也。”

一曰： 盂献伯拜上卿^⑦，叔向往贺，门有御，马不食禾。向曰：“子无二马二舆，何也?”献伯曰：“吾观国人尚有饥色，是以不秣马;班白者多以徒行^⑧，故不二舆。”向曰：“吾始贺子之拜卿，今贺子之俭也。”向出，语苗贲皇曰：“助吾贺献伯之俭也。”苗子曰：“何贺焉?夫爵禄旗章^⑨，所以异功伐别贤不肖也。故晋国之法，上大夫二舆二乘，中大夫二舆一乘，下大夫专乘，此明等级也。且夫卿必有军事，是故修车马，比卒乘^⑩，以备戎事。有难则以备不虞，平夷则以给朝事。今乱晋国之政，乏不虞之备，以成节，以絜私名^⑪，献伯之俭也可与?又何贺?”

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⑫。”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于高、国之上^⑬。曰：“臣尊矣，然而臣疏。”乃立为仲父。孔子闻而非之曰：“泰侈逼上。”

一曰： 管仲父出，朱盖青衣，置鼓而归，庭有陈鼎，家有三归。孔子曰：“良大夫也，其侈逼上。”

孙叔敖相楚^⑭，栈车牝马^⑮，粝饼菜羹^⑯，枯鱼之膳，冬羔裘^⑰，夏葛衣^⑱，面有饥色，则良大夫也。其俭逼下。



〔注释〕① 孔子议晏婴： 孔子议论晏婴的事，“说文”中并未提到，说明原文有脱简。② 盂献伯： 春秋时晋国的卿，以盂为封邑。盂，晋国地名，位于今山西阳曲东北。③ 藿藜： 藿香和蒺藜，泛指野草。④ 晋： 通“进”，引申为内。帛： 丝织品的总称。⑤ 叔向： 即羊舌肸(xī)，春秋时晋国大夫。⑥ 苗贲皇： 春秋时楚国令尹斗椒之子，父亲被杀后逃到晋国，被封于苗，便改姓苗，为晋国大夫。⑦ 上卿： 最高一级的卿。⑧ 班： 通“斑”。⑨ 旗章： 旗帜，古代用来标识职位和身份。⑩ 卒乘： 指步兵和战车。⑪ 絜： 通“洁”，清白，光耀。⑫ 三归： 指将齐国市税(商税)的十分之三归于个人。⑬ 高、国： 指高傒、国懿仲。⑭ 孙叔敖： 春秋时楚国人，任楚平王的令尹(相当于其他诸侯国的相)。⑮ 栈车： 竹木做棚的车子。不漆： 不张皮革，是士乘的车子。牝马： 母马，拉车以公马为贵。⑯ 粝： 粗糙的米，指次等的粮食。⑰ 羔裘： 羊皮衣。⑱ 葛衣： 葛布衣。



阳虎去齐走赵，简主问曰：“吾闻子善树人。”虎曰：“臣居鲁，树三人，皆为令尹^①;及虎抵罪于鲁，皆搜索于虎也。臣居齐，荐三人，一人得近王，一人为县令，一人为候吏^②;及臣得罪，近王者不见臣，县令者迎臣执缚，候吏者追臣至境上，不及而止。虎不善树人。”主俯而笑曰：“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树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树。”

中牟无令。晋平公问赵武曰^③：“中牟，吾国之股肱^④，邯郸之肩髀^⑤。寡人欲得其良令也，谁使而可?”武曰：“邢伯子可^⑥。”公曰：“非子之仇也?”曰：“私仇不入公门。”公又问曰：“中府之令^⑦，谁使而可?”曰：“臣子可。”故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赵武所荐四十六人，及武死，各就宾位，其无私德若此也。

平公问叔向曰：“群臣孰贤?”曰：“赵武。”公曰：“子党于师人^⑧。”向曰：“武立如不胜衣，言如不出口，然所举士也数十人，皆得其意，而公家甚赖之。及武子之生也不利于家，死不托于孤，臣敢以为贤也。”

解狐荐其仇于简主以为相^⑨。其仇以为且幸释己也，乃因往拜谢。狐乃引弓迎而射之，曰：“夫荐汝，公也，以汝能当之也。夫仇汝，吾私怨也，不以私怨汝之故拥汝于吾君^⑩。”故私怨不入公门。

一曰： 解狐举邢伯柳为上党守^⑪，柳往谢之，曰：“子释罪，敢不再拜?”曰：“举子，公也;怨子，私也。子往矣，怨子如初也。”

郑县人卖豚^⑫，人问其价。曰：“道远日暮，安暇语汝。”



〔注释〕① 令尹： 指官吏之长。② 候吏： 防守边疆的官吏。③ 晋平公： 春秋时晋国的君主。赵武： 又称赵孟，即赵文子，晋平公时晋国执政的卿。④ 股： 大腿。肱(gōng)： 胳膊。⑤ 邯郸： 春秋时晋国地名，位于今河北邯郸西南。髀(bì)： 大腿的上部。⑥ 邢伯子： 人名，疑即邢伯柳，曾任晋国的上党守。⑦ 中府： 即内库。⑧ 师人： 老师，这里指老上级。⑨ 解狐： 人名，晋国大夫。⑩ 拥： 通“壅”，壅塞，蒙蔽。⑪ 上党： 晋国地名，位于今山西东南部。守： 行政长官。⑫ 郑县： 韩国地名，位于今河南郑州。

经六

公室卑则忌直言，私行胜则少公功。说在文子之直言，武子之用杖;子产忠谏，子国谯怒^①;梁车用法而成侯收玺;管仲以公而国人谤怨。

说六

范文子喜直言^②，武子击之以杖：“夫直议者不为人所容，无所容则危身。非徒危身，又将危父。”

子产者^③，子国之子也^④。子产忠于郑君，子国谯怒之曰：“夫介异于人臣，而独忠于主。主贤明，能听汝;不明，将不汝听。听与不听，未可必知，而汝已离于群臣。离于群臣，则必危汝身矣。非徒危己也，又且危父也。”

梁车新为邺令^⑤，其姊往看之，暮而后，门闭，因逾郭而入。车遂刖其足。赵成侯以为不慈^⑥，夺之玺而免之令。

管仲束缚，自鲁之齐，道而饥渴，过绮乌封人而乞食^⑦。乌封人跪而食之，甚敬。封人因窃谓仲曰：“适幸，及齐不死而用齐，将何报我?”曰：“如子之言，我且贤之用，能之使，劳之论。我何以报子?”封人怨之。



〔注释〕① 谯： 同“诮”，责骂。② 范文子： 即范燮，一作士燮，晋国的卿;一作士会，也是晋国的卿。③ 子产： 即公孙侨，曾任郑国的相。④ 子国： 春秋时郑国执政的卿，子产的父亲。⑤ 梁车： 人名，生平不详。⑥ 赵成侯： 战国初期赵国的君主。⑦ 绮乌： 春秋时鲁国地名，所在不详。封人： 守卫边界的官吏。



【鉴赏】这是一篇由六段“经文”和“说文”组成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韩非子谈到了君主应该如何严格执法、赏罚得当，也谈到了君主应依靠“势”和“术”驾驭臣下，又谈到了君主要巩固尊卑等级制度，加强独尊地位，以及臣下应依名分享受应有的待遇，而君主则应鼓励忠言直谏，等等。尽管韩非子在这篇文章中谈到的问题涉及封建社会的方方面面，但如果从其相同点来看，他所谈的内容不外乎一个中心，即如何处理君臣关系。

人生活在世界上，理论上的平等总是掩盖着事实上的不平等。这大概是黑格尔在说出那句乐观的结论“凡合理的都是现实的”之前，还要加上另一句带有几分无可奈何的论断：“凡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在今天，尽管社会上早已不存在什么君臣、主奴关系，但是上级和下级、领导者和被领导者的关系还是存在的。而如何处理好这种同样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其难度不下于古代君主考虑如何驾驭臣下、臣下设计如何控制君主。

作为一个上级、作为一个领导者，你应该怎样对待下级或被领导者?反过来，作为一个下级，作为一个被领导者，你应该如何处理好与上级或领导的关系呢?韩非是法家思想家，他想到是“法”，即刑、罚二柄或赏、罚两手。但韩非认为，不要把赏和罚当成了私恩和私怨，而应该看成是对事不对人。

一个社会的上级与下级、领导者与被领导者之间，如果是一种人身的依附关系，那么维系这种人身依附关系的基础，就只能是下级对上级或被领导者对领导者个人的诚实忠信了;而这种个人的诚实和忠信又是十分脆弱的，他会在人们的利益的变动中不断改变。取消了依附者这种个人的忠诚和信任，也就取消了政治生活中的人身依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韩非“以罪受诛，人不怨上”，“以攻受赏，臣不德君”;君主“恃势不恃信”，“恃术不恃信”;“因能受(授)官”、“录功与官”的主张，与现代法治社会要求摆脱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建立独立人格的思路，有着某种一致之处。不同的是，韩非实现这一目标的方法，除了法制之外，更多的是要乞灵于君主的阴谋与强权——“术”和“势”。

当然，即使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纯粹独立、平等、自由的法律关系，那种上级和下级、领导者和被领导者的组织形式还是存在的，人与人之间利益的分配与工作协作的关系还是存在的。现代法治就是要协调这些关系。“利所禁，禁所利，虽神不行;誉所罪，毁所赏，虽尧不治。”法律鼓励的行为，应该是人们通过诚实和勤奋的劳动获得富裕的生活。

现代社会的人既有法律规定的独立、平等、自由的人格，又处于一种上级和下级、领导者和被领导者的关系中。然而人们在这种上级和下级、领导者和被领导者的关系中，又不是单一的角色，而是同时具有双重乃至多重的身份。这样，你实际要协调的关系，就可能比原先估计的那种上下级关系要复杂得多、也要困难得多。就如子产忠于郑君，协调了君臣上下间的利益关系，但却遭到了子产之父子国的反对，理由是： 你忠于郑君，一定会为了维护郑君的利益远离群臣、得罪群臣。而这样做你一定会危及自身，危及你自身还不要紧，那是你自作自受;但你是我的儿子，自然会连累我，影响到我的利益。这说明一旦你所处的关系网络中某个地方出现了问题，就会影响到整个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