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童话《葛 冰·舞蛇的泪》鉴赏
葛冰
这个地方的老鼠一点儿也不喜欢春天。尽管春天有美丽的花、鲜嫩的草和清清的泉水,但这么美丽的景致在他们眼里甚至顶不上一枚臭鸡蛋或是一粒花生米。相反的,他们一心向往冬天。因为冬天虽冷,却可以吃到一种美味佳肴——蛇餐。
这儿的蛇很多: 土洞里、山沟中、住户人家的屋檐上,到处都有。老鼠们不知从他们哪一位祖宗那儿得知:“蛇吃鼠半年,鼠吃蛇半年。”于是在最寒冷的日子里,老鼠们就四处钻洞,让冷空气流进蛇冬眠的小窝里,把他们冻成冰棍棍儿,再拖出来,咬掉蛇头,切成片或者是分成段,然后尽情地大吃特吃。当然,等天气一暖和,老鼠就都躲得远远的,以免成为蛇的口中食了。
但只有一只圆鼻头的小白鼠有点儿例外。事情还得追溯到几年以前。有一天,小白鼠到镇子附近的山坡上找食吃。他在一堆枯叶下面发现了半块白薯。小白鼠很兴奋,在这春荒季节,找到一点儿食物多么不容易呀!他搓搓爪尖上的泥土,舔嘴咂舌,正要美餐一顿,突然,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飘飘悠悠送进他的耳朵。小白鼠眼珠不由得一亮,多好听的声音啊!像是百灵鸟在唱歌,又像是山间的风在低吟。小白鼠耸起耳朵听着,他终于憋不住了,把白薯重新藏在枯树叶下面,一溜烟儿跑上小山坡。
山坡下有一座小木屋,一条土路从木屋门口一直通向镇子里,玫瑰色的晚霞映照着小木屋的窗子,动听的音乐正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小白鼠悄悄地围着小木屋转了两圈,终于在木板墙上找到了一点儿缝隙。他把鼻头儿紧紧贴在木板上。啊!他差点儿被吓晕了过去。一条蛇,一条带花纹的美丽的蛇,正昂头立在地板上左顾右盼。小白鼠慌得腿都软了,几乎站立不住。他胆子很小,平时看见一条大蚯蚓都会打哆嗦,何况是蛇。他闭上眼睛等待死亡。但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迷人的音乐,不断地从屋子里飞旋出来,快活地撞击着他的耳鼓。一下,又一下,使人忍不住也想跳想唱。
小老鼠胆怯地睁开了眼睛。他这才看清楚,蛇的对面,还有一位白胡子老人,头戴白色包头,盘腿坐在地板上。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只小巧的口笛,放在嘴边呜呜地吹着,那美妙的音乐就是他奏出来的。随着乐曲,蛇快活地昂着美丽的头颅,摇摆着柔软的身躯,细长的脖颈扭动着,双目流盼,像一位身着艳装的女郎在轻歌曼舞,她完全陶醉在乐曲中了。显然,这是一条舞蛇。舞蹈对她来说,不仅是一种被动的劳作,也是一种艺术享受,一种美。小白鼠发现: 有几回,蛇的眼睛似乎从木板缝上滑过,从他身上滑过,但没有一点儿反应,仿佛蛇眼里只有旋转的歌舞,什么天、地、人、树、鼠全都不见了。
老人欢快地吹着口笛。那奇怪的小东西在他嘴里竟变得如此美妙。乐声忽而轻松欢快,像是把人带进了姹紫嫣红的花园;忽而迅疾狂骤,如同闪电雷雨;忽而又轻如游丝,飘飘远去。小白鼠都听呆了,他也情不自禁地拍手顿脚舞动起来。他感动极了,他那小小的脑壳里第一次发现: 世界上除了面包渣儿、花生壳,还有更美的东西。他听着听着,忽然眼睛湿润了,掉出了一滴亮晶晶的泪。
以后,小白鼠每天都来听,即使最寒冷的冬天也从不间断。他发现舞蛇没有冬眠的习惯。一到下雪天,老人在小木屋里便生起了火炉。小白鼠站在木板墙外面,肚皮都能接触到里面散出的热气。他的小脚丫在雪地里冻得太凉时,才想起来要走一走,在白雪上留下一串梅花似的小脚印。
在那些暖和的日子里,老人就把舞蛇装进一个圆竹篓子,带到镇上让它表演舞蹈。小白鼠也远远地跟在后面。只要表演一开始,他便可以悄悄溜进观看舞蛇的人圈。当人们都被蛇的舞蹈吸引时,谁也不会发现他们脚下还有个小东西。只有一回,小白鼠看得太入神,险些被一只大脚踩住。小白鼠便找了个破罐头盒,躲进这小“铁屋子”里看,安全就有了保障。
终于,小白鼠自己也做了一只小口笛。形状和老人的一模一样,但小多了。他转遍了附近所有的柳树林子,才做成了这样一只嫩绿的小口笛。小白鼠的手艺不错,嘴巴也灵巧。每次他都学着老人的样子吹,一招一式,都学得惟妙惟肖。最后,他也会吹了,并且吹得很好。有时老人停下来,而口笛还在响。他吃惊地四下望望,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舞蛇仍旧随着乐曲快活地旋转。“一定是我年老,耳朵有毛病了。”老人这么自语着,接着又吹了起来。小白鼠乐了,老人没发现他,他吹得更起劲了。小木屋的里面、外面,三个艺术家沉醉在一起……
今年冬天很冷很冷。北风呼呼地刮着,小河连底儿都结了硬硬的冰。小白鼠已经有三天没去小木屋了,他病了。上次在小木屋外站得太久,手脚都快冻僵了,回来就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身体软软的不能动。他躺在那儿,看见老鼠们焦急地在洞里跑来跑去,跳脚地哭着叫着。这可是不常有的事。因为冬天都快过去了一半儿,他们还没有找到一条冻僵的蛇。想起以前品尝过的那种蛇的美味,他们都快馋疯了。
“好消息!好消息!那耍蛇的人死了。”
“小木屋的炉火灭了三天了。”
“那蛇呢?一定被冻僵了吧!”
“哈哈!这回可以大吃一顿鲜美的蛇肉了。”
老鼠们贪馋地叫喊着,梦想着美味的蛇宴席。小白鼠听了却像挨了针刺一样。他挣扎着爬起来,吃惊地问:“是小木屋里的那条蛇吗?”
“对极了,就是那条。”
“不要吃她,她是条舞蛇。”小白鼠恳求他们。
“舞蛇?”老鼠们嘲弄地笑着,“舞蛇的肉一定更鲜美!”
他们把小白鼠推到一边,一窝蜂地冲了出去。过了不久,老鼠们排成一字长蛇阵,举着一条冻成冰棍似的蛇,钻进鼠洞。小白鼠认出来,这正是舞蛇。两年来,虽然几乎天天见面,但他第一次离舞蛇这样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着她。这的确是一条很美的蛇。洁白的腹部,环状的美丽花纹,红宝石一般亮亮的眼睛。她躺在地上,身体伸得直直的,一动不动。老鼠们也都愣愣地看着,但他们很快就醒悟过来,用行家的眼光挑选起来。
“我要这段,这段最肥美!”
“不能你一人独吞,大家平分!”
“不!你们不要这样!”小白鼠爬起来哀求他们。
“去你的!再捣乱连你一块儿吃掉!”一只秃头老鼠凶狠地把他推了个大跟头。接着老鼠们又为分配的问题争吵起来。小白鼠忧伤地注视着舞蛇。恍惚间,他看到舞蛇的尾巴尖好像动了一下。小白鼠悄悄用爪尖去碰,那尾巴软软的,还没有完全冻僵。“也许……”小白鼠取出了小口笛,轻轻地吹了一声。这声音太小了,完全被老鼠的吵闹声掩盖了。但小白鼠分明瞧见,舞蛇的尾巴轻轻颤抖了一下。小白鼠顿时兴奋了,他爬起来,用尽力气,向着舞蛇,熟练地吹起了小口笛。优美的曲子又轻轻回荡起来。蛇尾开始习惯地旋转,由尾部向上,一点点儿竖起来,转着圈子。随着舞动的节奏,舞蛇冻僵的躯体慢慢复苏,她终于清醒了,重新按着乐曲的节奏轻松地扭动。老鼠们惊呆了,都停止了吵闹,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上。
舞蛇缓缓舞着,几天没有听到音乐了,她身体疲软,极需要活动一下腰肢和骨节。恰巧这时,曲子的节奏加快了,她的舞姿也就更加灵活舒展。她畅快地旋转着,兴奋而又陶醉,对周围的老鼠们视而不见。匍匐在地的老鼠们,目睹着一幕从未见过的动人情景: 一只小白鼠站在中间吹着口笛,金蛇环绕着他,旋风般地狂舞。
舞蛇在美妙的梦中舞着,体内的血液在激流。环舞中,她仿佛又看到了老人的身影。多熟悉的声音啊!难道她的主人又复活了?是的,一定是的!这样美妙的乐曲只有他才能吹得出来。舞蛇渴望着,用美丽的眼睛寻找着。
蓦地,她看见地面中间有一只小白鼠。本能,几乎是本能地,舞蛇发出闪电般的一击。小白鼠受了致命的伤,吹奏停止了。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舞蛇愣住了。怎么音乐停止了?对舞蛇来说,没有音乐,就等于没了生命。她寻找着,猛然,舞蛇看见了小白鼠嘴边的口笛。生命垂危的小白鼠又拼出最后的力气吹了一下。舞蛇颤抖了,她望着小白鼠,两对眼睛湿润润地相对。一瞬间,两个天然仇敌的心灵,在对美的共同追求中相通了。
舞蛇开始慢慢地在小白鼠面前舞动。没有音乐,没有伴奏,这是一种无声的悲哀的舞蹈——献给她的朋友小白鼠的。够了。小白鼠满足了,他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滴答!一颗清亮的液体落在他身上,这是泪,是舞蛇的泪。
所有的老鼠都木然地看着: 一条美丽舞蛇,用头轻轻地托着小白鼠,带着一种庄严、肃穆,谁也不看地向洞外爬去。
一群为了填饱肚子终日忙碌的老鼠,没时间也不屑于欣赏身边的美景。在它们眼里,臭鸡蛋和花生米是最美的。
故事开头透着几丝幽默、嘲讽,小读者看了定会哈哈大笑。但是,作者紧接着提醒: 决不可因此小视这群毫无美感、毫无情趣的老鼠。它们捕杀蛇的手法极其隐蔽,静悄悄的厮杀中透射出阴冷逼人的肃杀之气。恐惧、刺激、好奇又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
但作者却并不想从此沉溺在灰色阴郁的故事氛围里,只见他笔锋一转: 一只“有点儿例外”的小白鼠出场了。圆鼻头的特征使这个小家伙看起来憨态可掬。当处在语言学习阶段的孩子读到白鼠找到半块白薯的时候,这个看似毫不起眼的细节让他们产生了游戏般的快乐。从某种意义上说,孩子更容易发现被成人忽略的细节,更容易找到被成人遗失的快乐。作者笔下的小白鼠活脱脱就是一个孩子的形象。当远处飘来若有若无的美妙声音时,他竟然丢下食物,循着声音一溜烟跑去了。
一个个“意外”的情节呈现出峰回路转、曲折迂回的态势,善于编织故事的作者仿佛牵引着读者走过小径、穿过山洞、拨开草丛,玩起了捉迷藏,游戏性在故事的创作与阅读中得到了充分的显现。
在人类的审美经验中,笛声与舞蹈充满了诗情画意。而当它们进入文学的想象世界,与爱、仇敌、误会、死亡等富于故事性的元素组合后,则可能形成更加饱满的、富于张力的情感与意蕴。舞蛇和小白鼠是天然的仇敌,这并不妨碍他们可以同时陶醉在只有木板相隔的美的世界里。一个“有点儿例外”的生命和另一个“有点儿例外”的生命在对美的认同与追求中,不经意地相通了。
然而,生活的变故常常不期而至,耍蛇的老人死了,舞蛇奄奄一息,发烧的小白鼠挣扎着去救被虏获的舞蛇,故事在祸不单行的错综复杂中达到高潮。
救与被救、过失与悔恨、感激与忧伤由作者铺开又收拢,小白鼠与舞蛇“两对眼睛湿润润地相对。一瞬间,两个天然仇敌的心灵,在对美的共同追求中相通了”。至此,我们回想起那些舞蛇舞蹈的场景: 小白鼠第一次窥到的欢快舞蹈,舞蛇苏醒后的狂舞到最后献给小白鼠的无声的悲哀的舞蹈。故事连缀在了一起,同时也奏响了穿透时空的悲怆乐曲。特别是结尾处那段祭奠生命与美的舞蹈,震撼了所有观者与读者。一颗清亮亮的舞蛇的泪落在了小白鼠的身上。生命在毁灭的刹那彰显出灿烂炫目的华彩。悲剧以它震撼人心的力量,将肉体的死亡与灵魂的
升华交织在一起。
舞蛇身心投入地舞着,作者用心用情地写着,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着。所有进入故事的人都沉浸在了激荡人心、扣人心弦的情境之中。作者的笔触轻轻落下又力透纸背,读者的情感随着故事的行进起伏着。音乐的旋律穿流在字里行间,有时激昂,有时隐忍,如同老人吹奏的口笛,忽而轻松欢快,忽而迅急狂骤,忽而又轻如游丝。
一篇好的儿童文学作品应该含有诗意的种子。在这篇短小的童话里,你死我活的生存现实与生命“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语)形成了可以扩展的意义空间,美丽、爱、残酷、哀伤、庄严与肃穆……人类的种种经验、感受在充满想象的童话空间里一一呈现。其意蕴的丰富性已经颠覆了低幼童话的“浅显易懂”,儿童文学的诗意在孩子的心中慢慢荡漾开去。
作家曹文轩在谈到如何感动今天的孩子时说:“能感动他们的东西无非也还是那些东西——生死离别、游驻离散、悲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感动他们的,应是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而这一切是永在的。”(《草房子·〈追随永恒〉代跋》)在小白鼠与舞蛇的生命时空里,他们共有的执著、彼此的错过、舞蹈与生命的融合,最后都化成一滴清亮的眼泪——那就是感动。
(陈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