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威·毛姆
很久以来,我就想以一个专心玩扑克牌骗钱的人为主人公来写一篇小说。人海茫茫,我四处寻找,希望能找到以此为业的人。可是,人们普遍地认为这种职业多少有点不光彩,凡参与这种行当的人都是不愿公开承认他们自己的身份的。他们嘴上不挂着这件事,你就无从了解他们。往往要到你已成为他们的一个好朋友,甚至和他们一起玩过几圈牌之后,才看出他们是在以什么方式弄到钱来维持生活的。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愿意把你拉进他们那个圈子里去。他们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遇警察、赌场掮客和旅店老板在场就收敛起来了。他们这种专干坏事的秉性,使他们成为小说家最难研究的一个阶层。
我曾有幸地接触过几个这样的人。我发现他们外表还挺和蔼可亲,乐于助人,彬彬有礼的。可当我闪烁其词而又十分慎重地暗示我对他们那种叫牌的技法感到一种纯职业性的好奇心时,他们一下子就变得那么不自在,似乎没有什么交道可打的。我把牌一拢,那个味道立即使他们紧闭双唇、一语不发了。但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泄气的。经验告诉我,他们的戒备是由于我过于直率而引起的。看来我必须迂回行事。于是,我又像孩子一样若无其事地埋头同他们玩起来。我发现他们对我倍加注意,还可以说对我有些关心的意思。他们坦率地告诉我,从未看过我的作品,不过对我是一位小说家颇感兴趣。我想他们约摸也意识到我同样在按照他们并非粗心大意暴露的那种格式在叫牌啦。我还得凭借大胆的猜度来体会这一题材,而且还必须有耐心,勤动脑筋。
这两位高雅的人是我不久以前才结识的。我通过他们似乎增加了我对那种职业的了解。可以想象我是多么高兴地结识他们呀。我当时正从海防(越南北部城市)乘法国邮轮向东航行。他俩从香港上了船。他们是刚从香港观看赛马后返回上海去。我则是到上海后还要去北京。我很快就打听到他们是从纽约开始这一次短期旅行的,也准备到北京去。非常巧,他们预订的返回美国的船票和我预订的是同一艘船。这两位都是乐天派,所以我很自然地被他们吸引住了。可是要不是有一位旅客提醒我,说他俩是职业赌徒,我还不定会钻山打洞地来交上这么两个朋友哩。我无法指望他们多谈些有关他们这种有趣的职业的事,可我还是通过左一个暗示,右一个启发,让他们不知不觉地说出一些于我有用的东西来。
他们中的一位叫坎贝尔,三十好几了,身材瘦小,但英俊洒脱,使人并不觉其纤弱矮小。他的那双大眸子充满缠绵的忧郁,手指纤细而秀美。他穿着整洁,说话慢条斯理,声音低沉,举止稳重。要不是因为早衰而略有点秃顶的话,他一定是一位充满魅力的人儿。而他的同伴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他长得膀粗腰圆,魁梧高大,紫红的脸庞,乌黑鬈曲的头发,强壮的胳膊,一副粗犷而咄咄逼人的气概。他叫皮特逊。
这样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好处自不待说。英俊洒脱、举止高雅的坎贝尔头脑敏捷得令人难以捉摸。他知识渊博,手脚利落,但是干这种生涯的风险是屡见不鲜的了,即使皮特逊出面大打出手也枉然。至于说皮特逊一拳就可以把一个人打下海去的说法,在船上不胫而走是咋回事,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在从香港到上海的途中,他们却从不提及赌博。也许是在赛马周中大有所获,现在也应该休息休息了吧。在这种季节里能够不呆在干燥的国家里倒也叫人高兴哩。要是说他们根本不是什么伤怀感触,也并非不公平。他们二人都闭口不谈自己,而总是以对方为话题。坎贝尔告诉我,皮特逊是纽约的一位著名采矿工程师;皮特逊则向我介绍坎贝尔是一位大名鼎鼎的银行家,他的家赀简直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是什么人,能不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我倒是认为坎贝尔干嘛不穿得更珠光宝气、装得更像一些呢?他用的烟盒也只是个银质的,这在我看来也是太不讲究啦。
我在上海只逗留了一天,后来在北京因公事太多,难以脱身,只见到了他俩几次。我只觉得坎贝尔有点古怪,整天不出旅馆,我想他甚至连天坛也没去看过。不过,我说不准是不是在他们眼里,北京是没什么可叫他们流连的。我对这两个人要回到那富商大贾云集、赌场一掷巨金的上海去,当然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在横渡太平洋的船上,我又见到了他俩。可是看来其他的乘客都不太喜欢赌博,我不禁替这二位职业赌徒感到遗憾。乘客中又没有阔佬,都是一帮愚昧之众。坎贝尔提议开一场扑克牌来赌上一赌,但是在场的人筹码要到20元以上的一个也没有。那个皮特逊显然认为不值得一玩,干脆不来参加。我们这些参加打牌的,整天整天地泡在里面,直到最后一天,皮特逊才在我们旁边坐了一坐。我以为他在划条子请大伙喝上一点什么,谁知他却只是要了一个单份,一个人也满意足地在呷。坎贝尔倒似乎挺喜欢赌那么两下子。一个人在从事他所喜爱的事业,并且能弄到钱以维持生活时,自然是会悉心以赴的。筹码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他每赌必在场,他那发牌的姿态真是引人入胜,柔嫩纤细的手,动作优雅缓慢。他的眼睛似乎可以看到每一张牌的背面。他喝了那么多酒,却不失冷静和自制力、脸上毫无表情,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玩牌的好手。我原想能看出他如何巧妙作弊哩,可我看到他对待这样一场娱乐性的牌赛竟然也这样正派,严肃认真,不禁使我对他油然起敬了。
在维多利亚,我和他们分手了。我想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着手将对他们的印象加以分类整理,并把那些我认为对我有用的一些东西提要下来。
到达纽约后,我收到了一张一位老朋友邀我去利兹大饭店参加午宴的请柬。到那儿以后,她告诉我:“这是一个小型宴会,邀请的还有另外一位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是一位出类拔萃的银行家,还带着他的一位朋友。”
她的话刚落,只见从门口笑吟吟地向我走来的竟是坎贝尔和皮特逊。我猛然一惊。坎贝尔是一位真正的富有的银行家,而皮特逊也的确是一位杰出的采矿工程师。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职业赌徒。我努力控制住自己脸部因惊讶而流露出的表情,装出温文尔雅的微笑。当与他们握手时,我愤怒地低声骂道: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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