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记游浙江天台陆蠡故居
(注:陆蠡,浙江天台平桥镇岩头下村人,被认是一位真诚,勇敢,文如其人的作家。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进驻上海租界,由于在沦陷后的上海坚守文化工作岗位,他于1942年4月13日被捕,陆蠡发往西南的抗日书籍在金华被扣,日本宪兵队查封了书店,没收了全部《文学丛刊》。陆蠡不顾胞妹的劝阻,亲自去巡捕房交涉,便遭关押。不久由巡捕房转到日本宪兵拘留所,刑审数月,惨遭杀害,临刑时年仅34岁。)
我到陆先生家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钟,太阳正热。
我本已走了过去,却又再折了回来,遇上一位老翁,是他带我去的。他走在前面,两条裤腿卷了上去,路过陡坡时,一条散了下来。他说他也姓陆,是先生的同乡人。
我记得,先生的信里说,家的不远处是万顷的平野,后长出一座山,山顶有一道彩虹,从地平尽处一脚跨到山后去。听闻先生村中有一外乡的哑子,是总来讨衣服穿的,先生便褪了自己的给他。先生还问我喜不喜那揣测的臆谈,信不信那桃源的故事。我笑着答,先生的家岂不便是桃源。后来先生的信断了,我从他人口中得知,先生是去效仿了那持竹刀的青年人。我想先生是咽不下掺了人血的馒头,提起笔杆子便去找人理论了;我猜先生遇害前一定在暗喜,不须在肮脏黑暗的牢房里度过壮健的一生。
可惜先生一生太过仓促,一声枪响便戛然而止。只是先生是专程找上贼人的枪口罢。先生对我的教导深刻且悠远,绵柔且锋利。我每见先生横眉怒斥,义愤填膺,亦或是案头伏笔,青衫漫步,都觉先生不过是闭上眼睛罢了。
先生家门前是一条河,取名“文溪”。有人撒了网,躺在竹桥上捕鱼。我寻过去时,恰逢陆氏祠堂,看到先生的名字藏在木匾底端。供桌旁有一幅先生的画像与简介,却被废弃的手脚架遮住了,缝隙间可见一行篆刻的小字——革命烈士陆蠡。我与老翁试着挪动,无奈放弃。他遂领我去了先生家。
先生口中的平野落成一县,三面包裹着这个村庄。我跟着老翁在丛中拨出一条路,沾了雨的草打湿了我们二人的裤脚。我问他这附近可否有山,他说有,门票要五十一张。到了先生屋后,却被邻家筑房的砖瓦堵死了过道,于是又折回,摸索至正门前。先生家门前有两棵橘子树,青橘伸到了院子里。老翁扯下一只送我,他似很高兴我来的。先生家的门一半已完全脱落,只是靠在门栏上,我记得先生的信里未曾提过。院中已与我同高的杂草还在挤着回廊,老翁问我怎么会知道先生,我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透过窗子,看到屋里挂着一幅先生的照片,仍是先前我唯一见过的那张。先生是带着笑的,一双眼睛很是有神。先生在世三十余年,原是只留下这一幅面孔。我在屋的这头看,先生在屋的那头笑。这里是先生的家,我却突觉先生不在了。
我与老翁往回走,先生的村子里有人向我们打听,问那是谁的院子。老翁冲他摆摆手道:“别问了,你不懂。”
溪上捕鱼的人正在收网,村里响起了报时的钟声。我与老翁道了别,独自走在先生的故乡。我不见平野高山,也未遇着先生口中的哑子。彤云滚滚,蝉鸣不绝,哀鸣的钟声久久不息,低吟在耳畔。先生,是你在告别吧;先生,是谁将你推开了;先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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