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这灯好晃眼
婉蓉走在灯光霓虹的十字路口,看到街头高挂的“反共剿匪救国救民”,看到高挂的巨幅广告牌,是银行牌香烟,广告牌上的西方女郎穿着黑色的吊带紧身衣斜躺着。黑色、黄色、红色,“啵”的一下,碰撞着,转动着,挤在她的眼前。
——嚯,尽是一簇簇颜色晃来晃去,哎,挤!
一阵晚风吹了起来,扫过她热的红通通的面庞。
——这天气怎的这么叫人闷得晃
“······
晚风料峭而幽会,
静静吹过莱茵,
唱一支离歌。
······”
——嗳,今天夜总会怎么选这么悲的歌,太悲了些。
她想起了母亲。明明是夜总会的歌女,却要她读书。
——不知道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稀里糊涂就嫁了人。
“你要好好读书的晓得伐。我要不是为了供着你舅舅我也想读书的,哎。你要好好读的呀。”她又想起了母亲的话。
“太太,要车吧?”
刚才在路边看到的在车里打盹的车夫蹬着三轮车停在她旁边。
“呃、啊,不要不要。”
她挥着手退进了身后的巷子里。“咻”的一下,灯全都亮了起来,许多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了,她只觉得到处都是一条条人影,晃来、晃去,惨惨的红、森森的绿,各种颜色的旗袍,染得整条巷子更幽暗,更阴森。她低着头走着,“叭—叭—”红色的高跟鞋从她脚边挤了过去,就好像要踩到她一样紧逼着蹭了过去,她感觉头有点晕,想出汗。她看见那双鞋踢飞了一只老鼠,她看见了黑暗里几个幽绿的亮点,一明一暗,忽亮忽灭,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站住了脚。那是几双老鼠的眼睛。又一双皮鞋从她旁边走了过去,她抬头看皮鞋的主人,一个肥胖的男人,他向着巷子尽头惨白的灯光下走去。忽然她看到惨白灯光下站着一个女人,扭着腰,吃吃的笑着,穿着紫黑的旗袍,黑色的直发随着她笑得抖动在忽明忽暗的界限里晃动着。
——好细的腰,看着好软,像水蛇一样,好像一掐就会断掉。
男人搂着女人走了。
——嗳,又是吃吃的笑。
她感到一阵晕眩,脸上像烙了块炭,热的发烫。
她想起了丈夫。戴着晕的起了几个圈子的近视镜,削肩佝背的,挺拔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像大了几个号,身上一股子潮哄哄的味道,闻着就叫人发腻。
“怎么衣服还没洗?佣人回家了你就不能动动手?”
她听着实在是觉得可笑。舅舅因为两个金镯子就稀里糊涂把她嫁了出去,以前自己挺利落的一个人,走起路来一股利落相,嫁人之后干什么都有佣人去做,什么也不要她沾手,她天天在家里闷着,只觉得心里憋闷着一股子火气,好像自己后半辈子的任务就是叫人伺候一样。
——什么师长夫人,不当也罢!
“别什么事都自己动手,丢我的人!好歹你也是个师长太太,干事情要得体!”
——现在又说什么佣人不在埋怨我的话,什么道理。
她生气的甩开门跑了出去。
她突地想起了她的小七。
——哎,小七。
她还记得小七在班上对她笑得那双眼睛。她喜欢他,喜欢泡在他周围。
“我以后不上学了。”她还记得她对小七说的这句话。
——其实还应该有一句
“我要嫁人了”
但她没有说。她看着小七的脸,哽住了。她说不出来。
小七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了。她追上去,抓住了小七的手。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住小七的手。小七没有转身。他们就那么站在,好久好久都没有话说。
——当时有人唱夜总会那首离歌。
——也太悲了些。
那么远,那么久,才过了多少日子,婉蓉就好像不懂那些老回忆了一样。远远地那些事,埋得那样深,好像泛着黑光的河,一排排,挤挤攘攘的闪着,耀着,流走了。带着远远地那些人影子,流下去。
她觉得压在心底的悲伤好像被那首离歌撬了出,涌了出,泪水微微颤抖的流进她的嘴里,咸咸的,有点酸,热乎乎的流进颈子里去了。软软的、柔柔的,好像麻木的随着离歌在转,在动。一隐一现,影影绰绰的人影子,交叉着,转动着。
“太太要喝什么?”
“嗯···嗯??”
——怎么转到酒吧里来了。
“白干,白干罢···”
“可不要像你母亲那样做那些出卖色相的事!”
她想起了丈夫喝醉时对她的红脸。
——呵,好的很哪,自己走到新式酒吧里来,还要自己一个人喝酒呢!
“李太太李太太?”
——什么李太太!谁爱当谁当罢!
“李夫人李夫人?”
——我不是李夫人!我是蓉姑娘!
“李太太?李师长最近身体还好吗?”
——哦,是丈夫的同事。
“好、好,好着的。”
她灌了一大口下去,火辣辣的,眼前雾蒙蒙、湿漉漉的。
她看见了一个陪酒的女人走到旁边的那一桌去了。
——又是吃吃的笑。
她突的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跑出了酒吧。
——奇了怪,黄昏的时候天气热的教人发昏,怎么这会子又凉的很哪。
她走到桥上了。
“叭——叭——叭!”“嗖!”的一下,好像从她手肘旁蹭过去了一样,一辆汽车从桥上溜了过去,喇叭声响的逼人。她走在人堆里,燠出了一身汗。细细尖尖的高跟鞋,擦得锃亮的皮鞋,笃笃的用力蹬,用力踩在水泥桥上。
她下了桥,走到水边。她觉得火辣辣的酒液翻涌了上来,她的喉咙被烧得嘶哑了,嘴唇也烧的裂了缝,咸血流进嘴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来了。
——河里清凉呢。
她冲着河里走去。有个轻柔的女声,缭绕在桥头,若隐若现的让人抓不住。
——是离歌
——太悲了些
她向着河中心走着,河上雾蒙蒙的,就像那女声似的,那么轻、那么轻,又好像水打湿了似的,湿漉漉的。她看见雾里闪烁的灯光,一簇一簇像个会闪光的大花球似的。她伸出手,想去够到那团灯火。河水慢慢溢过了她的头顶——
桥的另一边,有一位少女,正望着黑黑的水面,唱着那首离歌。
“······
晚风料峭而幽会,
静静吹过莱茵,
唱一支离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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