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周丹
看到题目，一幅幅画面已然在眼前浮现。或只一个单薄细瘦的背影，或成群的聚集着的人们。在落日余晖下，在晨光熹微之时，在离歌一次次被轻声唱起的日子。它们犹如光影般交叠重现，拼凑出青春中那些荒草丛生的过往。在以后的每次不经意回想起来的时刻里，在你心中划出流星般的光芒。
人是该回忆一些事的。有时，我会想起那些记忆深刻的离别。
童年是座小房子，每当夜深人静时就会悄悄回去看看它。第一次学到“离歌”尚年幼。每天在滑梯上嬉耍的孩童又怎会知晓“别离”的深意？只是那天，班里的老师似乎特别庄重，我们都规规矩矩地搬起小凳子，整整齐齐地排坐在老师面前，温柔的女老师，坐在黑得发亮的钢琴前，微笑着说：“今天呢，老师要教大家唱一首离别时唱的歌。老师弹唱一句，大家唱一句哦！”小朋友们都齐声拍手说“好——。”
后来不知怎的，有些小女生竟偷偷抹起了眼泪。“长亭外，古道别，芳草碧连天。”哀伤的曲调和空气中酸涩的离别气息熏得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有些小朋友控制不住地抽泣，我也被感染地流出眼泪。有的小男生也哭了，老师也是。可那天并不是真正离别的日子，后来我与我的“小姐妹”们讨论时，大家都有说有笑的，笑那天抹了眼泪后倔强不肯承认的小男生，全然没了当时的悲伤。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离歌，也仅仅是我人生众多别离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可那首离歌，却在今后的别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小学时经历了很多次和家人不起眼的“离别”。送妈妈出差，在车站眼巴巴地挥着小手说再见，转身后却气鼓鼓地掉眼泪。爸爸总在这时候逗我，说我是“爱哭的小妮子”。可是眼泪啊，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不听使唤地往下掉。这是一次次小小的、琐碎的离别，只是往日童稚的我对短暂分别的小小不舍，记忆自然不太深刻。
直到后来上了初中，读了很多描述生命、别离的书，一些模糊的东西渐渐开始有了大致的轮廓，我也开始思考，究竟是怎样的别离，才能让最冷漠的人也为之动容？
初二那年，奶奶病逝了。她身体一直不好，却挺过了心脏搭桥手术，又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好些年。就当大家都觉得她会长命百岁的时候，她却进了医院。四月初回老家探望她，仍是那个面色红润、一脸幸福地看我们吃烧烤的慈祥老人。四月底就因为疾病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前去探望时，她原本饱满的双颊已瘦成了锥子形。疾病让她失明，听到我和堂哥唤她时，原本无神的双目忽然闪过一道光。堂哥握住她的手说，“奶奶，我们来了。”我握住另一只，她回握地很紧很紧。然后她笑了，很努力地说，“你们来了？”哥问：“奶，您今天吃的什么？”她着急地回答，微微喘着气，很用力的样子。“吃了一大碗面条呢！还有西红柿，黄瓜。”我无法控制地鼻头酸，低垂着头，泪水滴在蓝色的卫生布上。
几天后，她走了。我从外地的学校赶回去，进门便看到一院子的人，陌生或熟悉的面孔。没有人理会我，或是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人的目光。
慢慢走进那顶瓦房，一眼就看到窄小屋内摆放着的巨大棺材，像是艘硕大的船，要载着她离开。我看到角落里沉默的爷爷，和面容憔悴的亲人们。外面嘈杂一片，我的世界却是一片死寂。屋外一直放着灵歌，一遍遍的。那首歌没能让我流泪，却着实让我头晕，并且心碎。我没能亲眼看到她下葬，就像高尔基书里写的那样。没能听到泥土落在棺材板上清脆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否有青蛙一齐跳了下去。
我犹豫是否该把死亡写进文章里，因为它似乎与离歌毫无干系。只是这场离别太过锥心，无法使人忘怀。于我而言，无法用歌唱的形式目送逝者的离开。我只能安安静静地看她走，或许是因为离歌根本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下响起。愿那首灵歌能为她带去我最诚挚的追忆。
又过了许久，初中毕业了。没有特别的聚会，毕业典礼也缺乏强烈的仪式感。我以为我就这么忘了。可在我真的成为不折不扣的高中生后，突然怀念起那群亲爱的人，那些璀璨无比的时光。遗憾，没能认认真真地和全班一起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没能好好地和每一个人道一声“珍重，再见。”或许是离歌太过悲伤，我们都没有给它响起的机会。
不久前，在骄阳似火的六月，全校曾为高三的学姐学长们送行。已是成人模样的他们站在楼上，看着楼下的学弟妹们。我站在角落里，时隔多年，再次听到《长亭外》绵长的旋律。音乐流水般倾泻而出，所有人慢慢地，一起和着唱。我也开始不自觉地轻轻哼唱着。那一刻很美好，像是彩虹突然出现，你开始不经意间细数它的颜色。却也让人心酸。后面是节奏感很强的一首歌，“再见了相互嫌弃的老同学，再见了来不及说出的谢谢。”表演的队伍随着音乐轻轻摆动着手臂，气氛慢慢被推向高潮。
我瞄了一眼楼上的高三学子们，大都平静地微笑着。偶尔有学姐偷偷擦了眼泪，也有几个心思敏感的大男孩抹了抹眼角。男生搭着肩和兄弟们站在一起，女孩子们挽着手臂低语。我又想掉眼泪了。再一次，离歌又响起了——“长亭外，古道别，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结束后我在想，为什么大家都更愿意微笑，现在明白了，也看懂了他们平淡目光下深藏的感情。
“再见了不会再有的留堂作业，再见了我留给你毕业册的，最后一页。”那是他们共度过的艰难与欢愉。那些美好，足够使人回味，然后微笑。
无论是天人相隔的永别，还是天各一方的分别，我都经历了，并且真实感受过了。如今开始觉得，能听到离歌旋律的地方，或许不仅仅只有别离与痛苦。
因为爱，我们才唱起离歌；因为爱，我们才更加坚定地相信远方的美好，更加期待来日的重逢。
每一次的别离，都让我们离长大更近了一步，也更能在今后的日子里懂得珍惜。往后的离别，在离歌值得响起的时刻，我们都应该从容地，轻轻跟着和。用心微笑，用力拥抱。来日方长，悲伤不会永远驻足；因为离歌响起的地方，都是爱存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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