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残阳如血,裸露的岩石透着苍凉,仁三爷的背影越拉越长,口中调子也比以往更悠长,更凄凉......
晚风拂过,夏末的八月,滚滚黄河在远方发出沉闷的轰鸣,夜幕中只有村东头的仁三爷家里,一盏孤灯正长明。
“你听过走西口吗?”在前一天的晚上,小孙子问仁三爷,“听说以前在村里,每当要送人的时候,就要唱这首歌给离开的人。”
“唔,那倒是,你别看走西口,以前就是个婆娘唱给她出去做生意的男人的,很多时候就当做这送人的歌了。”仁三爷抽着他破旧的烟袋,全村,可能全镇,全县,最后一只烟袋。他躺在炕上,穿着件领口开了线,背上破了两个洞的白背心,一条短裤上留着烟灰烧过的痕迹,洗不掉的。干瘪的眼睑,挣脱沉重的眼袋,昏黄的眸子里,透着一丝来自记忆的光。
“小子,我给你讲讲,我唱走西口的那几回吧,啊,你干嘛呢?”
年轻人听到,立刻放下手里的行李,坐到窑洞的炕上,“好好好,爷,快讲。”
“第一次啊,大概是在......”
“哥,你真要去啊,听说死人可厉害了,一场仗下来,死一两千!你忘了咱爹咋死的,日本鬼子可不好对付!”仁三和二哥躺在玉米地里,嘴里叼着根草,数天上的星星。
“那又咋了?首先,爹的仇咱得报,再说,日本人要灭我种族,不能等死!”二哥坐起来,仁三也坐起来,“弟,家里就拜托你了,照顾好娘,大哥身体也不好,等打完仗,我就回来。”
“你放心。”黑夜里两个操着山西口音的男人,面对面沉默着。
出发那天一早,仁三的娘把他叫到屋里,从放祖宗灵位的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上了年头的布帛,上面写着字,
......
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
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
“让村子里的人,送送你哥,送送队伍。”
一个排的战士在村口的石板路上整装待发,正当排长发出口令要出发时,漫山遍野,天地之间,山河寂静,一声苍凉的晋调从山坡上响起,从河滩边响起,从田野里响起,从村子里出来的新兵回头看,看见乡亲站在声音响起的地方,唱着走西口。仁三在人群之前,唱的最大声,最卖力,不带一点哭腔,满是豪壮威武。远处黄河的波涛,声若惊雷,摄人魂魄。
“那二爷不是......”年轻人有点惊愕。
“嗯,哪回来了,死到朝鲜了,哦,是牺牲。”他用力发出两声干笑。“还有那一次唱,是给......”
“三儿啊,去给人家筑路队干点活,也算是给村里出力啦 。”村长来找仁三,请他去给来村里修路的队伍当当民工。
“不去不去,这天太冷了,还吃不饱,没力气干。”仁三坐在炕上不下炕。晋西的冬天,来自西伯利亚的大风肆虐,河都上了冻,方圆几里寸草不生。
“村里没条像样的路,那石板路都上百年了,不修会出事的。”村长是再三请求。
“行行行,那我去帮帮忙,谁都不想出事,是吧”仁三披上件羊皮褂,两手空空便去了工地。
三个月后,正是春寒料峭之时,路修好了,不过是条平整了很多的土路,往上浇了点水泥。田婶突然来找仁三,要那个歌词,想送送人家筑路队。
筑路队走那天,田婶拿着歌词,一家老少早早地等在路边,村长带着村民来的时候,筑路队就要出发了。田婶领着家人唱,田家人领着全村唱,仁三也在队伍里。声音悲戚,回荡着难掩的喜悦和感激。田婶的儿子就要出去上学了,这条路帮了她大忙。
“这和我怪像的,我明天也要出去上学了,村口的柏油路也铺好了,是吧,爷。”年轻人又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屋里屋外跑。
“你爸你妈啊,是赶上好时候了,都出去了,留你一个人和我这老头子过,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也要出去了。唉,走吧走吧,走了好,我没怎么出去过,我就守着这儿,不走咯,咳咳,明天我去送送你。”仁三爷收起烟袋,开窗透透气。
“行啊爷,您早点睡。”年轻人也回了屋,关了电灯,睡去了。
仁三爷也想关了灯睡,可总有点不踏实,他又摸黑摸到抽屉,摸到那一张布帛,这才踏实的睡了。
第二天天刚擦亮,晨光熹微,仁三爷便去了几个老人的家里,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再帮忙唱唱这走西口。可他们一句话得带三声咳嗽两声喘,完全唱不下来。仁三爷心想,还不如我呢,可这年轻的都不会唱,我一个人......一个人就一个人!
年轻人背着行李来到村口的汽车站牌前,仁三爷早就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大半天,年轻人搭的是傍晚的车,便宜。爷孙俩一起等车,都坐在石头上。鸟开始归林的时候,仁三爷就开嗓了,
......
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
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
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
......
黄河水倾泻而下,九曲之间,涛声如雷。一声晋调回荡山谷,这声音沙哑却如胡杨般有力,来自历史,无处可依,回荡,爬升,盘旋,消散,在三晋的土地。
一遍还没唱完,长途汽车呼啸而来,引擎的轰鸣声,和车上熙攘的欢笑声淹没了仁三爷沙哑的嗓音。
“爷,回去吧,我以后常来看您。”
仁三爷清清喉咙,正不知道说什么,车便扬长而去,在河曲湾蜿蜒的山路上渐行渐远。等一切重归寂静,他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了,他要说,所有听过这首歌的人都没有回来,都和歌声一样,散落在天涯。
仁三爷拖着步子回家了,刚走两步,突然觉得自己还唱得不错,于是又唱起来。残阳如血,裸露的岩石透着苍凉,仁三爷的背影越拉越长,口中调子比以往更悠长,更凄凉,凄凉中透着苍老,苍老间又有着自得,能自得些什么呢?
晚上,仁三爷抽着烟袋生了堆火,夜里有些凉,他正要添点木枝,一摸兜,摸到了他娘传下来的布帛,深吸一口烟,徐徐吐出,在火光里凝视着这已经枯黄,失去色泽的布。
“这不就是块布嘛。”仁三爷想了想,嘴里哼着走西口的调,把它扔进了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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