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公孙龙又一次来到了草坡,坡上萋萋的草已经有他的膝盖那样高。他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地方,不过那时草茎还淹不没青骢马的四蹄;草也没有这样青,而是一种淡得像烟的绿意,蓬蓬勃勃地从土地里渗出来,坡下遥遥的沧州城,都给这一片淡淡的绿意笼罩住了。
剑被他搁在一畦青翠的草叶子里。突然间有沙沙声传过,他心里一喜,仔细听去,却是风起,横剪草叶,他又失望了。一阵风过,四周再度归于寂静。
他在等一个人。
公孙龙是这么认识吴飞扬的。十年前的公孙龙还不是沧州人氏。更别提大侠。他是从异乡一路逃难来的。物事细软在路上一并丢光。除了背上一口祖传宝剑和一身破衣烂鞋,空无一物。面带菜色,腹中饥空。
走投无路的公孙龙投了一家酒栈。说来碰巧,沧州尚武,民风豪爽刚烈,习武之人比比皆是,城民也多以武为尊。客栈掌柜又刚好是个有见地的,见公孙龙背上一口剑,料定他是个潦倒侠士,特嘱咐店小二拿一盘牛肉一坛酒与他。
公孙龙连忙道谢不迭。谁知左等右等,总不见酒来。他又不好便问,环视四周,一众人等,瘦的,胖的,高的,矮的,一应俱全;锦衣玉袍的,衣衫褴褛的,鹤发童颜的,孔武有力的,一并只是饮酒,偶有交语,却不听得说些什么。这让他更加不知所措起来。到底耐不住口渴,只得唤道:“堂倌,酒呢?”
小二瞟他一眼,并不说些什么,径从柜里抱了一只红泥封坛向他走来,快到桌边时手突然一抬,一坛酒直直飞起。公孙龙暗叫一声不好,伸手去接,不料那只坛子越过他手稳稳地落在桌上。惊得他瞠目结舌。
于是开坛饮酒。三碗下肚,公孙龙已是半酣。看看四周,其余客人大多也已微醺。突然不知谁乘兴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声音嘶哑却极有气势,听到公孙龙暗暗咋舌。意犹未尽之时,忽又闻一声,极其雄浑,穿云裂石:“壮士性刚烈,火中见石裂,壮士不回头,轻生如暂别……”
这声音恍若有千军万马之势,金石铮然之色,如乌云压境,如夔鼓轮击,在座之人莫不骇然。公孙龙忍不住大叫一声:
“好!”
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旋即意识到自己这一声好过于突兀,因为四面八方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住了他。窘迫至极时,突然听到同样是穿云裂石的一串大笑,循声找去,一位紫棠色面皮大汉,长髯及胸,腰佩双剑,正抚须大笑不止。
这人便是吴飞扬,沧州城内有名的用剑高手。
吴飞扬和公孙龙就这么认识了。
自从酒栈结识后,公孙龙和吴飞扬越走越近。吴飞扬在沧州以善使双剑闻名,据说有一把为当年曹氏青釭宝剑,又有青骢马一匹,追云逐月,奔跑如风。又兼着为人豪爽,行侠仗义,堪为壮士,人人皆以吴公唤之。吴飞扬见公孙龙一路逃难,便经常拿银两给他使,又教他好些剑法,公孙龙感激不尽。二人言语投机,结为知己,经常一同出入切磋,自不多表。
一年匆匆而过。次年春来时外藩进攻轮台的消息却突然传来。
朝廷紧急下旨,募兵的榜文雪片一样飞向大江南北。公孙龙暗地里把榜文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那正是二月初的春晓,莺歌燕语,从坡上刚冒出来的嫩芽如同一团绿色的云雾,氤氲在他们身边,在这片烟雾笼罩下的沧州变得越发不真切起来。他不晓得何时这片云雾会被烽烟所取代。他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口,站起身道:
老兄。我想去轮台。
吴飞扬错愕地抬头看他,但那仅仅是瞬间的错愕,继而又化为平静。
你要去镇守?
嗯。
决定好了?
我意已决,公孙龙坚定道,否则愧为七尺之躯。
吴飞扬不说话了,低头一口口慢慢呷着酒,良久吐出三个字:我也去。
你去不得。你尚有高堂健在。公孙龙提醒他。我去足矣。
吴飞扬还想说些什么,不料眼前白光一闪。他迅捷出手,铛的一声,双剑将公孙龙的宝剑牢牢架住在离自己咽喉寸许之处。公孙龙笑了,收回剑道,我就知道你能抵挡得住。往日论剑。我也没有打得过你的。此番应征前去,十年为约。但愿还能有些长进。若战火得灭,来自论剑不迟。
夕阳西下,突然间有一阵极细微的风拂过他耳畔。风里挟着熟悉的马鸣声。公孙龙压下满腔欣喜,回头看去。草坡那一边——
“吴兄!”
这话简直要让他落泪。十年!十年了啊!谁能料想他十年之后刀光剑影里还能活着回来呢。吴飞扬看起来仍旧是当年的吴飞扬。微微红了眼眶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公孙龙取过身边的包袱打开,里面是轮台所携的美酒一坛。一对盏,他将盏摆开。春末的夕照仍然温暖,将坡上青翠草色染成一片金黄,二人坐下对饮,时不时有金色的光点在酒坛上跳动,在青花马的马鞍上流苏上跳动,在他的剑上跳动。
公孙龙注意到那把剑有些不一样,剑上的绿玉呢?
“老兄,你的剑换了?”吴飞扬正想阻拦,剑早被公孙龙一把拿过。被他这漫不经心的一问,吴飞扬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才道:
“嗯,是换了。”
“从前的剑不好吗?断了还是......”
吴飞扬饮了一口酒,他的手有些抖,有酒液溅到他的长须上。“沧州城被占的时候。当了换钱用而已。”
“沧州城被占......”公孙龙叹了口气,握住剑柄,缓缓把剑从鞘中取出,剑颇锋利,如雪一般的寒光流转于剑刃,铮亮的剑身映出他的脸庞,突然间他注意到剑上的回纹,他的心骤然缩紧了。
这回纹......
“为什么要这样!”另一道寒光闪过的时候他大喝。吴飞扬已然出手,身形快得可怕,剑法不减当年。他下意识的抬起手中的剑去挡,劈面而来的白刃和他手中的剑在距咽喉半尺出僵持不下,他看见吴飞扬的双眼,那双眼睛写满悲沧。
“你投了敌......你投了敌......”公孙龙喃喃道,剑上的回纹与他无数次看见的乌黑旗饰霎那重叠。对方的剑尖伴随他的双手矢力一寸寸逼近他的喉结,二寸、一寸......忽然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大吼一声,猛然使力,双方再度陷入相持。
他们不知打了多少回合。
终于,公孙龙将剑逼上了对手的颈肩之上。
吴飞扬闭上双眼。
“请你善待家母,胡人占城时,我就想,大丈夫死不足惜,可是母亲不能饿死。”
“他们允许我好生款待母亲,条件是为其所用,我手上,已经沾了不该沾的东西.....”
“这双手,”他苦笑着摊开粗粝的手掌,“已经没有资格拿汉家的宝剑了,青釭就在寒舍树下,烦你好生保管。”
有什么东西在公孙龙心里碎掉了。他仰起头,嘴里尝到些许咸涩,残阳最后的余辉静静地笼罩着他和他的敌人,他们保持着各自的姿势很久很久。
“动手吧。”吴飞扬闭眼道,又一次疲倦得闭上眼。
公孙龙突然松手,剑嘡啷一声落地。他转身向草坪下走去,全然不顾吴飞扬的愕然。离开吧,离开吧,他对自己说。脚步延伸到草坡下,忽听闻慷慨之声:“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悲壮激昂,他驻足想辨认出那人是谁,却发现原来正是自己。这让他略略愣了一愣,他最后回首望了眼坡上呆立的对手。群山听闻他的声音,毅然回应,山谷中久久回响着这别样的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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