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香
河南省实验中学 高二三班 郭希炜 指导老师 王改玲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只要一进入晚上入睡前那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就会有一句话,以各种音色、各种声频,带着浓重的混响在脑子里肆虐——
“他们在苦熬。”
福克纳以此结束了他的《喧哗与躁动》。可就是这样短的一句话,偏生以万钧之力,在我眼里前拉扯出了一个人世间。
他们在苦熬。就像香料在磨机中百转千回终于从狭窄的滤孔挤出,然后再回到机器中,循环往复,挣扎挤出更窄的滤孔。于是由苯也好、烃也好各种千奇百怪的化学物质形成的香气就飘在空中,让人在清醒和昏昏欲睡的边缘茫然无措。
第一转,完整的香料颗粒哗啦啦流进机器。摇着磨机手柄的人哼着不知名的歌儿,把手柄转得飞快。
榨出血,碾出肉。骨骼的断裂声给平凡的日子带上了点“爆竹声中一岁除”的味道。打破形态舍弃皮囊,无论是谁都和剩下的芸芸众生紧挨着互相挤压,在机器螺旋的部件缝隙中血水交融。不再去问什么A型B型O型血,不再去管什么溶血和凝血——就向前吧,千方百计挤出那些滤孔——最初最大的那些滤孔。挤出去,带着微弱的意识,去看看那些曾被视若珍宝的躯干。七零八落难以分辨,管他高矮胖瘦,不过是一块一块的有机物。
所以第一次打磨,磨去的是物执。说起来“物执”这个词总觉得好像有个老和尚在耳边念叨,说着什么色即是空放下屠刀应作如是观,烦得要死。其实如何放得下呢。“莲花开之前是什么?”“——还是莲花。”那么物质被碾碎之后是什么?——还是物质。只不过破碎之后散发的香气形成了某种安慰剂效应,于是断肢残骸们就开开心心地以为自己打破了物执,守着那香气自我陶醉。就比如说到底老子他老人家也是个官。
那就苦熬着吧,反正怎样都是熬,有点香气或者会不那么无聊。
第二转,被挤出的香料残肢再次灌入机器,摇手柄的人依旧干劲高昂。
骨骼被绞碎成更小的硬块,意识挣扎着一丝丝淌出大脑。爆竹般的噼啪声更加细碎,间杂粘稠的水声。承载思想的电流游离在空中不肯散去,久久围绕着它们曾偏居的容器。唯物唯心理性感性交流碰撞,放出的火花足够点亮无星无月最暗的夜空。原本属于每一只灵魂的喜恶,高雅的庸俗的主流的的冷僻的,都以能量的形式流失进入万物,原来恪守的各种准则也就随之散去,剩下比之前似乎更加浓郁了一点的香气。这次从窄一号的滤孔中流出的香料,俨然不再与最初的形态有任何相似之处,而香气还是原来的香气——更浓而已。
所以第二次打磨,磨去的是我执。一不小心又用上了个念经一样的词,于是只好继续让耳边的老和尚念叨。佛经里说,“我执”是根,若无我执,就没有烦恼的缘故。人的我执是“随天生之”的,心里的自己太大,就有了“我执”。但,既然我执与生俱来,既然我执的破除是为了消灭烦恼,那么打磨掉我执的过程,不就是我执膨胀的过程?谁知道最后我执是被打磨掉了,还是膨胀到没有边界而不能被发现了?释迦牟尼倒是升天了,留下一群信徒拼命修行想要效仿,把自己当成一粒粒可怜的香料磨来磨去,痛苦无比,最后留下一滩有机物和一阵香气——美名其曰勘破,美名其曰超脱,美名其曰万世流芳。
那就苦熬着吧,反正熬到这个份上,也感觉不到苦了,重点是至少留下了香气供后世还没熬到这个份上的人们瞻仰。
第三转,第四转,第无数转;不断磨碎的除了骨和肉,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摇手柄的人永远精力旺盛,香料散发的香气也似乎取之不尽越来越浓。不过最终吸引来的是美名还是蝇蛆,又有谁知道呢。
那就苦熬着吧,举目望去大家都在苦熬。
摇手柄的人永远也不会停下,因为香料永远也不够碎,香气永远也不够浓。总是有一个理想的完美程度摆在前面。达到理想程度的人,佛家叫佛,道家叫圣人,儒家叫君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至少我是不知道标准定义,也许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督促人们不停地接受打磨。
摇手柄的人永远也不敢停下,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停下那就是真正的打破,那时呼啸着奔涌而出的香气大概能够淹没世间一切。这么一来不仅是他们不再有存在的意义,连所有那些追求香气的香料们都不再有存在的意义。
所以说面包是要有的,存在的理由是要有的,自我陶醉的理由更是要有的。
所以纵使知道是自我陶醉,我们也要继续苦熬着。因为生而为香料,散发香气就是唯一的使命。在空空如也中抓住自己这唯一的存在,方是不负我心。
所以他们在苦熬,他们只能苦熬,我们只能苦熬。
写到这里,饭煮好了。炖的肉里有八角花椒桂皮各种香料,炖肉的人因为懒而把所有香料整个儿扔进锅里……其实也挺香的。
作文点评:
儒道释兼通,人生至理尽在其中,创新厚重至美之文。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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