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还有一个叫《幸福》的杂志,真是让人感到幸福和欣慰。一位热情而幸运的年轻人大学一毕业就当了《幸福》的编辑,并且非常珍惜自己的《幸福》,一定要约我也来谈谈幸福,填写幸福答卷。我拖了一年,千方百计逃避这《幸福》的追问,因为“幸福”这两个字是青少年的专用语,他们正处在对幸福最敏感最渴求的阶段,浪漫可爱,志存高远,对未来充满多姿多彩的幸福设想。如果一个50多岁的人嘴里老挂着“幸福”这两个字,一定会让人觉得可笑、做作。中老年人谈起这个字眼儿,往往去掉“幸”字,只谈福;长寿是福,健康是福,儿女孝顺算有福。说某某人真有福气,很少说某某人真幸福。
为什么?
福气、快乐、悲痛、思念这些情感是看得见摸得着,可感可信可衡量的。而幸福就不那么具体、不那么容易界定了。有人做过一种试验,让一个自己感觉很幸福的人大叫三声,反问自己:我幸福吗?我幸福吗?我幸福吗?喊问之后,这个人忽然又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幸福。
可见幸福是一种很自我的感觉。当你觉得自己幸福,那就是幸福,不要问自己,也不要去问别人,更不要去寻找根据——幸福的人往往是不寻根究底的。幸福是鸟,很容易被吓跑。幸福是玻璃,很容易被打碎。
所以,那些不关心幸福与否的人,可能倒是幸福的。人容易看别人幸福,即所谓“这山望着那山高”。富人也有羡慕穷人的时候,认为穷人自由而快乐,没有钱也有没有钱的幸福,而更多的穷人则认为富人是幸福的。
可见,幸福其实是一种感觉,一种精神,一种想像。幸福对渴求得到它的人来说,是异彩纷呈的。追求幸福更多的是借助自己的想像力,在口头上,在纸面上,一旦将幸福抓到手也许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幸福是一种具有传统意味的精神感觉。现代人谈论这个字眼儿越来越少,即使承认世界上还存在着幸福这回事,其涵义也不一样了。何况现代人,未必愿意接受传统的幸福观。比如:
传统的幸福观认为,幸福要节制欲念,而不是增加财富——现代人能同意吗?没有想飞的欲念人类就发明不了飞机,没有想要千里眼、顺风耳的欲念就不会发明电视机。过去没有欲念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发达的物质文明,今天没有欲念社会就会停顿。人类没有欲念是不可能的,现代社会的中心任务就是发展经济,增加财富。在发达的商品社会里,能享受无欲无求的古老幸福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少。但现代人也有现代人的快乐,欲念得到一时的满足,财富的增加能享受到现代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等等,和传统意义上的幸福正相反。倘若享受越多,幸福越少,到“物质极大丰富的共产主义”,岂不无幸福可言了?那共产主义是“人类幸福的明天”,又作何解释呢?
过去还认为,幸福存在于灵魂的平衡之中,谁的心境舒展、平和谁就幸福,幸福属于满足的人,所谓知足常乐,平安是福。叔本华甚至为世人开出了这样一张幸福的药方:人的视野、活动、接触范围越窄,就越感到幸福。如果它很广泛,我们会感到烦恼,而且安全感也会大受威胁。因为随之而来的担心、愿望、恐怖也会增加和激化。
越是闭塞、单调、无知,越容易满足而幸福——现代人能接受这样的观念吗?恐怕宁愿舍弃这种“幸福”,也要追求开放、丰富和知识。
现代人心的满足是短暂的,满足之后又会有新的不满足。因此,完全的永远的幸福是不存在的。传统的幸福观喜欢提醒人们,世上没有受不了的罪,却有享不了的福。能够忍受不幸,却被幸福腐蚀毁掉的人太多了,不幸比幸福对人生更有助益,人的成就靠幸福培养出来的很少,往往是不幸造就人才……
现代家庭的父母,哪个愿以不幸来培养自己的子女?哪个人为了成才而宁愿遭遇不幸?躲避不幸,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无论你把不幸说得多么有益无害,把幸福说得多么虚幻靠不住,也改变不了人的祈福避祸的本性。和平年代,社会安定,哪有那么多的不幸?然而照样人才辈出。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社会需要,不同的社会需要造就不同的人才,人类所有关于不幸和幸福的理论,都是为了安慰鼓励不幸者和提醒鞭策幸运者,并不是生活的准则。
生活变了,社会变了,人们的幸福观也随之发生变化:失业者羡慕有一份好工作的幸福,孤独老人希望享有有孝顺儿女陪伴的幸福,经商者希望获得发财的幸福,行善者以造福于人为幸福,热爱大自然的人在绿色安宁中享受自己的幸福,喜欢摇滚乐的人在震耳欲聋的乐声中陶醉于自己的幸福……讲求实际的现代人关于幸福的理论少了,幸福未见得少,全在自身内部是否拥有这份感觉。有时不幸和幸福很难区分,且能相互转化。
《幸福》的编辑对《幸福》的执著和热爱,使我不忍扫《幸福》的兴,终于说了以上这么多关于幸福的话,却并未说清现代人的幸福观。说不清就对了,幸福是不能说的,谁幸福谁心里明白就行了。我写了30年小说,加在一起也没有这篇短文里幸福这两个字用得多,成了一篇幸福的绕口令了,但愿没有倒了幸福的胃口,给幸福泼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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