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阳堡——长寿的历史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尚阳堡——长寿的历史

记得我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所谓遗址,就是废墟,就是瓦砾,当尘土寂静成轻烟,当跑马古道被荒草淹没,当烽火台坍塌成沙土,唯一留存下来的只有精神的烛光。”

消失了五十多年的尚阳堡遗址重现,要归功于清河水库大坝除险加固工程。五十多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放水,让隐于清河水底的尚阳堡重新浮出水面,我以为,能在有生之年一睹尚阳堡的真容,算是不虚此行。

尚阳堡也作上阳堡,明时称靖安堡。靖安堡是绵延八百六十公里的明代辽东长城边堡的一部分,位于开原城东约二十公里处,也就是现在的清河区杨木林子乡佟家屯南侧约十里处。《开原县志》载,当时尚阳堡有城一座,位于开原县城东四十里,其城周围三里,有南北二门,城内有关帝庙、永安寺、火神庙、龙王庙和马神庙,城东有高山、深潭,高山峰顶有泉注入潭中,山名“灵龟”,潭名“卧龙”。

历经烽火洗礼的靖安堡,在清朝建立后更名为尚阳堡。尚阳堡曾经是清代著名的流放之所,它与黑龙江宁安的宁古塔及齐齐哈尔的卜魁并称为清朝的三大流放地。流人,即流放之人,犯人的一种。流刑是清朝《大清律》中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之一,“流人”近的发两千里,远的可发至四千里。

流放之地,自然荒凉偏僻,再加上北方冬日寒冷彻骨,尚阳堡当时一定是一个提起便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自皇太极天聪七年,数百位罪臣被流放到此。尚阳堡作为著名的流放之地,被流放到此的有前朝遗老,有当时的政治反动者,还有科举考场作弊者,但“主流”却是那些博学、正直的大臣。

清代流放到尚阳堡的文人众多,著名的如缔立银冈学院的湖广道御史郝浴、经手编修《铁岭县志》的吏部侍郎董国祥、《古今图书集成》的作者陈梦雷,还有著名诗人左懋泰、季开生等。这些文化流人在流放中写下大量精美的诗篇,他们经常到尚阳堡村内的关帝庙、永安寺内盘桓,与僧侣论道,诗文唱和,并著述授徒。

例如左懋泰的《铁岭塔》:

古塔十三级,北城独立幽。

八方随佛目,一柱起边愁。

铃铎诸天语,阶梯象冈求。

无从登眺处,仰视自悠悠。

郝浴的《铁岭城·其四》:

敕放归田八十翁,中华宰相起辽东。

名留古寺丰碑上,事在前朝天顺中。

多宝环收千叠翠,群湖返照一般红。

玉门此日就如阔,满路春风揽辔同。

季开生的《尚阳堡纪事口号》:

旭日登高怯望乡,帷逢篱菊一枝黄。

岩风易结怀中雪,炉火难融被上霜。

绕遍野蓬封兔穴,春留池芡补鱼粮。

邻翁索画归来晚,还把残编对夕阳。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还成立了著名的冰天诗社,不仅带来了大量的中原文化和书籍,还将之融入这片“荒蛮之所”。从历史的角度去评价,作为一个“方圆三里”的弹丸之地,尚阳堡之所以能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绝大部分要归功于那些“流人”,它的“厚重”是被一个又一个谪戍之臣的文化之殇堆积起来的。

当然,流人也不可能是神,他们被发配至此,自然需要生存,势必要自力更生。据当地的老人回忆,这里经历了最初的荒芜与贫瘠,到民国时候,尚阳堡已经非常繁华了。路两侧分布着杂货店、代销店、油坊、煎饼铺、大车店、药房和学校,当街的“尚阳堡完小”“尚阳堡朝小”两所学校和区政府使用的房屋,都是满族人那种青砖瓦房,窗户下半截是玻璃、上半截是清一色的“窗户纸儿糊在外”,而河南岸的朝鲜族人居住的尚是用土坯垒成的“蘑菇状”泥草房。

而这之后,尚阳堡经历了怎样的变迁却有些模糊。直到20世纪50年代末,政府修坝贮水,令居民迁出,尚阳堡才成为“淹没区”。据说当时迁堡也大费周折,细节不得而知,可是尚阳堡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水库工程的进展而逐渐沉于水底。从此,堡隐清河水。

而今半个世纪过去了,除了偶尔在杂志的一角被提及,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尚阳堡”三个字。这个流放了诸多历史名人,曾是中原文化与辽北文化碰撞融合的地方,只有在清河水库大坝除险加固之时,才渐渐浮出水面,我也只有借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机缘,才有幸拜谒它。

去之前就预料到了,在湖底沉寂了这么多年,它展示给我的未必就是我期待的,但还是想近距离亲近一下这块心中的圣土。

车随路转,从笔直的水泥路到颠簸的乡土路,眼前渐渐明朗,同去的朋友用手遥指远处那块凸起的土包告诉我,前方就是。日光很强,一段历史正在徐徐转身,朋友说很少碰到这样的好天气,于是尚阳堡也清晰可见。

眼前的尚阳堡,占地面积百亩方圆,首先见到的是永安寺的遗址。说是遗址,只能算是残骸,因为入眼的只是一些残砖碎石,与资料中的三层大殿没有丝毫联系。永安寺应是堡址中最高的建筑,据佟屯的向导老村支书说,前些年水位枯竭的时候,地基也曾浮出水面,但在永安寺的任何一个方向均见不到对面的景物,这些年随着水土流失,地基周围的地势被淤泥加高,现在的地基不比周围的地势高多少,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可以见到堡的全貌。

虽然视线已无遮拦,可我们依然只能在各种资料及村支书现场讲解下才将尚阳堡拼凑完整。尚阳堡是一个东西街长不足四里,南北街宽不足二里,自东向西渐行渐宽的喇叭状街市。大清河从堡中穿过,将尚阳堡分成南街和北街。南北街以舟相通,据说在当时,不管谁家来了客人,只需到对面的河里撒网就能捕到一顿待客的鲜鱼。在河北岸,将河与街分开的是一条东西方向的主道,河北街是主街,人口密集,河南岸居住的人很少,只有几户朝鲜族人。以永安寺为界,又分为东街与西街,在村的东头,有一条南北流向的小河——太碧河,与大清河交汇后,共同汇入辽河,河上架着一座贯穿东西的独木小桥。

随着历史悠悠而去,当年的那些建筑只能作为画面在我们的脑海里勾勒。水蚀墙倾,没有被流水带走的只是一些重石残砖。房屋的地基尚清晰可辨,各种形状与年代的砖瓦散落了一地。就在永安寺的遗址上,我们看到砖雕、瓦当、陶片、瓷片等,朋友将它们聚在一起,大家拍了照片。村支书一直在找那口老井,可惜早已被淤泥填满,只有一两个偶尔进入眼帘的碾盘时刻提醒我们,这里曾经有人居住,那是历史要告诉我们的信息。

过了永安寺,继续向西走,街道房屋的遗迹更加明显,西街明显繁盛于东街,地基一间挨着一间,我们能明显判断出当初这里是城镇,而非乡村。同行的一位对古文化颇有研究的朋友对我说,他推测,当时这里应该都是清一色的官房,因为从地下遗留的相同的明清砖和整齐的石块推断,甚至能分辨出门的位置。有人笑着说我站在门槛上,亦有人回应我站在窗台上,虽是笑谈,却多了几分苍凉。

是的,只能用苍凉或悲壮形容它所带来的震撼,或许有人会觉得讶异,甚至小题大做,作为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一部分,尚阳堡当然不足以称为伟大,也不足以令人前赴后继地前来凭吊。可是从宽容的角度来看,那些娇贵的谪官流人一路忍辱负重,最后到这里生存,凭着微弱的一己之力,把这个当初的蛮荒之所发展成后来的繁华之城,靠的是一种怎样的意志?官复原职的毕竟是少数,该将心态怎样调整到平和,才能打消不能重返故土的悲凉,安心扎根于这片土地,结社设私塾,著书立说。

在遗址处,我细细打量尚阳堡的地形,四面环山,中有清河穿城而过。青山,绿水,小桥,渔舟,夕阳,再添文化的底蕴,这样的视觉一开,感觉就深厚得多了。我突然对他们多了一丝理解,多了一分敬仰,远离了政治的尔虞我诈,这里何尝不是一片桃源?

现在,我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这片土地,没有哪个人的名字留在哪块碑上,可我们还是立刻追忆他们。虽然水已经放干,可是我分明觉得身上水汽淋漓,那是那些流人的气息。没有人会比历史长寿,因为历史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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