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倡伎的“娘”

“娘”本是少女的称号，后来引申出丰富多样的含义，之后很多含义又开始慢慢消亡了。现在，“娘”虽然又引申出了一些新含义，但其义项较古代已经减少了很多。消亡了的义项中，有些在古代应用得十分广泛，并且对当时的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比如指称倡伎（泛指歌舞艺人、侍妾及妓女）的这个义项。让我们先看一首诗。《玉台新咏》载有范靖妇沈满愿的一首《戏萧娘》诗：

明珠翠羽帐，金蒲绿绡帷。因风时暂举，想象见芳姿。清晨插步摇，向晚解罗衣。托意风流子，佳情讵肯私。（徐陵编、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卷五）

此诗写得让人浮想联翩，具有很强的艳情色彩。纪昀的《玉台新咏考异》（四库全书本）卷五于此诗题目之下曰：

按刘令娴有答唐娘诗，又有赠谢娘诗，皆举其姓，盖六朝女妓有此称。

此说将萧娘视为女妓，虽然未必正确，但其总结的以“某姓+娘”称呼女妓的现象在那时却是存在的。他所列举的《答唐娘七夕所穿针》一诗中的唐娘，其身份正是倡人，很可能是家伎。所举之谢娘，虽未能看出其身份，但诗歌明显的宫体诗的色彩，很容易使人往那方面联想。

其时用来称呼具有某种技艺的女子，不但出现了“某姓+娘”，而且有“舞媚娘”“夜度娘”这样的称呼。这些称呼都可以泛称某一类人，如“夜度娘”代指夜晚被人招引而白天又离去的像私伎一样的人。它们都和“娘”字相连，自然和“娘”泛称女子的这一含义相连。娘本少女之号，在南北朝时就发展出多种含义，其中一项即是女子的泛称，可能再进一步引申，专指某一类女子时，就出现了女伎这一含义。不过，也可能是从娘的本义中直接引申出来的，因为作为女伎的“娘”和少女之号也密切关联，女伎也多是年轻貌美而又有某种技能的女子。胡吉宣《玉篇校释》即认为称少女为“娘”与称男子为“郎”同是一种美称。因此在与女伎交往中，美称她们为“娘”也很正常。在很多南北朝的乐府诗中，“娘”本身指称对象较为模糊，可以指少女，也可以指女伎，比如《子夜歌》：

见娘善容媚，愿得结金兰。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乐府诗集》第四十四卷《清商曲辞一·吴声歌曲一》）

又如西曲歌中的《青骢白马》：

问君可怜六萌车，迎取窈窕西曲娘。（《乐府诗集》第四十九卷《清商曲辞六·西曲歌下》）

均不能明确指出其是否是女伎。

六朝时，倡伎有多种类型，也在不断变化。据张承宗《六朝倡伎考》：

六朝时期的“倡伎”，主要是指以歌舞为业的艺人。歌舞杂技艺人，又并称“倡优”，分而言之，则乐人为“倡”，伎人为“优”。“倡”字之改用“女”旁的“娼”，在三国时代尚属罕见。而“伎”字，与“技”字通，是指“技艺”;又通“妓”，是指“妓女”，当时主要是指歌舞女艺人。六朝“倡伎”的类型，除了官伎之外，还有畜养于士人家中的家伎，这种倡伎类型是与当时士族地主庄园经济的规模相适应的。至于私伎，则有待于城市商品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出现，如江南地区的商品经济比较发达，南齐年间就开始出现私伎。（《南京理工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

随着女伎角色的变化，后代也就出现了以“娘”指代妓女了。故而倡伎可指歌舞艺人、侍妾、妓女三种人，并且很多时候这三种身份是混同的。搜索唐宋及以前的诗词，就出现了很多这样的人，列举名字，并作相关分类如下：

姓或名+娘

萧娘、谢娘、谢秋娘、谢家娘、崔娘、贾娘、李娘、

吴娘、卫娘、曹娘、潘娘、秦娘、唐娘、杜韦娘、

韦娘、杜秋娘、秋娘、真娘、泰娘

形容词或名词+娘

窈娘、小娘、娇娘、花娘、心娘、佳娘、酥娘、韶娘、虫娘、琼娘

表职业或相关技术的词+娘

耍娘、踏歌娘、舞媚娘、夜度娘

这么多的人出现在诗词当中，可以说是伴随着、促进着诗词的发展。某些人因为十分著名而屡屡出现在诗词中，使得她们的名字变成了典故。在读诗词的过程中，这方面有几种情况需要注意一下：

一、 在文学作品中，“姓或名+娘”称呼倡伎时，常常使用以前的高门大姓，如萧娘、谢娘、崔娘等。陈寅恪先生在《读莺莺传》曾有论述：

崔十娘等则非真姓，而其所以假托为崔者，盖由崔氏为北朝隋唐之第一高门。故崔娘之称，实与其他文学作品所谓萧娘者相同。不过一属江左高门，一是山东甲族。南北虽地域之殊，其为社会上贵妇人之泛称，则无少异也。（《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附）

二、 有些名字，后代作为典故使用，而追溯典故出处时可能会出现错误。如萧娘，在后代诗词中基本代指歌舞艺人或妓女，追溯其典当是开头所引的《戏萧娘》诗。不知是否因为《戏萧娘》题目有异文作“绣娘”的缘故，当代诗词笺注者多以《南史·梁临川靖惠王宏传》中的“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武”为出处。但是《南史》中的含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讲临川靖惠王不像个男人，跟个女人似的，这和后世指代歌妓的含义差别很大，并且其必定是在“某姓+娘”泛称女子的这一用法广泛使用后才会被临时借用。所以不大可能典出《南史》。而就创作时代而言，《玉台新咏》的成书较《南史》早。就事件发生的时间而言，临川王萧宏招“萧娘”之辱，在天监四年，其时萧宏三十三岁，而沈约六十四岁。我们虽不知沈约孙女沈满愿的生卒年，但以此推之，沈满愿当不会比临川王萧宏晚很多年。二人年岁既然相差不远，可知事情的发生也相差不会太远。我们可以断定沈满愿此诗中的“萧娘”含义并非延继“不畏萧娘与吕姥”的军歌，而是另有所本。而《戏萧娘》诗的艳情色彩和后世使用“萧娘”一词的含义几乎一致。另外《玉台新咏》现存只有明代版本（唐写本中无此诗），而在《艺文类聚》中此诗就作“萧娘”了。“萧娘”作为语典大量使用，也是从唐代中期才开始的。元稹《会真记》中出现了杨巨源的《崔娘诗》，用了“萧娘”典，而之前没有检索到使用此典故的诗文。之后元稹、白居易等人也在诗中多次用到。从创作的情况来看，诗人们参考更多的应该是《玉台新咏》和《艺文类聚》这样的书。

三、 同样的名字，不同时代先后出现了两位乃至多位很有名的人，因而当这个名字形成典故被后代使用后，其含义各有不同。后代的典故或掩盖了前代的典故，或和前代的典故彼此有融合。后人在注释时很容易出现错误。比如谢娘一词，有称谢道韫的，有指谢安所偕妓的，有指李德裕家姬谢秋娘的，又有指妓女谢好（白居易有诗《代谢好妓答崔员外》）的，而《玉台新咏》中也有谢娘（署名徐悱妇的《摘同心支子赠谢娘，因附此诗》），这么多人在后代诗歌中均被称为“谢娘”，其中才女和歌妓两种含义较为常见，而且这两种含义在一些诗词中也常有交叉。

“娘”代指倡伎的这一含义产生于六朝，其生命力十分旺盛，晚清民国的时候还在使用。虽然很多时候，这一含义指代的多是具有一技之长的歌舞艺人，然而伴随着中国娼妓制度的被废除，这一含义也走向了消亡。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