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新凤 【本书体例】
李枚
李枚(生卒年不详),《新唐书·艺文志》注曰“大中(847——859)时人”,曾习业于龙门天竺寺,任歙州通官。有《篡异记》一卷,已佚,《太平广记》有辑文。
浮梁张令,家业漫延江淮间,累金积粟,不可胜计。秩满,如京师,常先一程置顿,海陆珍美毕具。
至华阴,仆夫施幄(Wò沃)幕,陈樽罍(Léi雷)。庖人灸羊方熟,有黄衫者,据盘而坐。仆夫连叱,神色不挠。店妪曰:“今五坊弋罗之辈,横行关内,此其流也,不可与竞。”仆夫方欲求其帅以责之,而张令至,具以黄衫者告,张令曰:“勿叱。”召黄衫者问曰:“来自何方?”黄衫但唯唯而。促暖酒,酒至,令以大金钟饮之,虽不谢,似有愧色。饮讫,顾灸羊,著目不移。令自割以劝之,一足尽,未有饱色,令又以奁(Liān连)中(dàn蛋)十四五啖之,凡饮二斗余。酒酣,谓令曰:“四十年前曾于东店得一醉饱,以至今日。”令惊问其由。曰:“泰山召入魂,以将死之籍付诸岳,俾某部送耳。”令曰:“可得一观乎?”曰:“便窥也无患。”于是解革囊,出一轴。其首云:“泰山主者牒金天府。”其第二行云:“贪财好杀,见利忘义人,前浮梁县令张某。”即张君也。令见名,乞告使者曰:“修短有限,谁敢惜死,但某方强壮,不为死备,家业浩大,未有所付,何术得延其期?某囊橐(tuó驮)中计所值不下数十万,尽可以献子执事。”使者曰:“一饭之恩,诚宜报答;百万之贶(kuàng况),某何用焉!今有仙官刘钢,谪在莲花峰,足下宜匍匐径往,哀诉奏章,舍此则无计矣!某昨闻金天王与南岳博戏不胜,输二十万,甚被逼逐。足下可诣岳庙,厚数以许之,必能施力于仙官。纵力不及,亦得路于莲花峰下。不尔,荆榛蒙密,川谷阻绝,无能往者。”
令于是赉(lài赖)赍(ji基)牲牢,驰诣岳庙,以千万许之。然后直诣莲花峰,得幽径,凡数十里。至峰下,转东南,有一茅堂,见道士隐几而坐,问令曰:“腐骨秽肉,魂亡神耗者,安得来此?”令曰:“钟鸣漏尽,露晞顷刻,窃闻仙官能复精魂于朽骨,致肌肉于枯骸。既有好生之心,岂惜奏章之力?”道士曰:“吾顷为隋朝权臣一奏,遂谪居此峰,尔何德于予,欲陷吾为寒山之叟乎?”令哀祈愈切,仙官神色甚怒。俄有使者赍一函而至,则金天王之书札也。仙官览书笑曰:“关节既到,难为不应。”召使者反报曰:“莫又为上帝谴责否?”乃启玉函,书一通,焚香再拜以谴之。凡食顷,天符乃降,其上署“彻”字。仙官复焚香再拜以启之。云:“张某弃背祖宗,窃假名位,不顾礼法,苟窃官荣。而又鄙僻多藏,诡诈无实。百里之任,已是叨居;千乘之富,全因苟得。今按罪已实,待戮余魂,何为奏章,求延厥命?但以扶危拯溺者,大道所尚;纾(shū书)刑宥过者,玄门是宝。徇(xún训)尔一氓,我全弘化;希其悛(quān圈)恶,庶乃自新。贪生者量延五年,奏章者不能无罪。”仙官览毕,谓令曰:“大凡世人之寿,皆可至百岁。而以喜怒哀乐,汨(gǚ鼓)没心源,爱恶嗜欲,伐生之根,而又扬己之能,掩彼之长,颠倒方寸,顷刻万变。神倦思怠,难保天和,如彼淡泉,汨于五味,欲致不坏,其可得乎?勉导归途,无堕吾救。”令拜辞,举首已失所在。
复寻旧路,稍觉平易。行十余里,黄衫吏迎前而贺。令曰:“将欲奉报,愿知姓字。”吏曰:“吾姓钟,生为宣城县脚力,亡于华阴,遂为幽冥所录。递符之役,劳苦如旧。”令曰:“何以免执事之困?”曰:“但酬金天王愿曰,请置予为阍人,则吾饱神盘惠矣。天符已违半日,难更淹留,便与执事别。”入庙南柘林三五步而没。
是夕,张令驻车华阴,决东归。计酬金天王愿,所费计逾二万,乃语其仆曰:“二万可以赡吾十舍之资粮矣。安可受祉于上帝,而私谒于土偶人乎?”明旦,遂东至偃师,止于县馆。见黄衫旧吏,赍牒排闼(tà踏)而进,叱张令曰:“何虚妄之若是,今祸至矣!由尔偿三峰之愿不果决,俾吾答一饭之恩无始终。悒(yì义)悒之怀,如痛毒螯(áo熬)!”言讫,失所在。顷刻,张令有疾,留书遗妻子,未讫而终。
(选自《太平广记》)
浮梁县张县令,家业遍布江淮一带,积累的钱财粮食难以计数。任职期满后,前往京城。他常派人打前站安排食宿,山珍海味一应俱全。
到了华阴县,仆人挂好帐幕,摆上各种酒具。厨师刚将羊肉烤熟,就有一个穿黄衫的人在盛食物的木盘前坐了下来。仆人连声喝斥,那人神色不变。客店的老板娘说:“现在五坊小儿一类的人在关内横行霸道,这人大概是那一伙中的,不可和他争斗。”仆人正要去找主人来训斥他,张令就来了,仆人把黄衫人的事告诉了他。张令说:“不要喝斥他。”招呼黄衫人问道:“你从哪里来?”黄衫人只是唯唯两声。张令催促下人温酒。酒端上来后,张令用大金杯请黄衫人喝酒。黄衫人虽然没有道谢,但似乎面有愧色。黄衫人喝干了酒,目不转睛地盯着烤熟的羊肉。张令亲自割下一块肉给他吃。一只羊腿吃完了,黄衫人还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张令又把食盒中的十四五张薄肉饼拿出给他吃了。一共喝了二斗多酒。酒喝到高兴时,黄衫人对张令说:“四十年前,我曾在东边店内吃饱喝醉过一次,一直到今天。”张令很是惊讶,便诚恳地问他的来由。黄衫人回答说:“我不是世上的人,而是前往关中送生死薄的差役。”张令惊问其中的详情。回答说:“泰山帝君召人魂灵,把将死之人的名册交付给西岳,派我递送。”张令问:“可以让我看一看吗?”黄衫人说:“看一下也无妨。”于是就解开皮囊,拿出一个卷轴来。上面开头写道:“泰山帝君送给金天府的牒文”,第二行写着:“贪图钱财,喜好杀人,见利忘义之人,前浮梁县县令张某。”说的就是这位张令。张令见到自己的名字,便向使者求告说:“人的寿命长短自有定数,谁敢不死。但我正当壮年,没有要死的准备。况且家业浩大,没有托付好后人,有什么办法能够推迟死期?我行囊中的钱财不下几十万,都可以奉送给你。”使者说:“这一顿饭的恩惠实在应当报答,百万钱财的馈赠,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现有仙官刘纲被贬谪在莲花峰,你应当恭恭敬敬地前去那里,哀告恳求他给天帝上个奏章,除此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昨天听说金天王和南岳赌博,输了二十万钱,被追逼得厉害。你可以前往岳庙,许以重金,他肯定能帮你在仙官那里疏通,即使力量达不到,你也可以得到一条到莲花峰的道路。不然的话,山路上布满了荆棘草木,又被河谷阻断,没人能过得去。”
张令于是带着祭神用的牲畜,来到岳庙,许给金天王一千万钱,然后径直前往莲花峰。找到一条小路,大约走了几十里,来到莲花峰下。转向东南,有一间茅屋,见一位道士依着几案而坐。道士问张令:“你这个骨肉腐朽、魂魄俱无的人怎么能来到这里?”张令说:“我就象那快要滴尽水的钟漏和就要晒干的露珠一样,听说你能使朽骨恢复精魂,令枯骸重生肌肉。既然你有好生之心,怎么会舍不得写奏章的力气呢?”道士说:“我不久前因为替隋朝权臣上奏章,被贬谪到这座山峰。你对我有什么恩德,难道想要我永远做这座寒山上的孤老头吗?”张令哀求得更加恳切,仙官的神态也愈加愤怒。一会儿,有一名使者带来一份文书,原来是金天王的书信。仙官看过信,笑着说:“你既然已打通了关节,我就不能不答应你的请求了。”让使者回去禀报金天王:“莫不是又想让我受到贬谪?”就铺开信笺,写了一阵子,焚香拜了拜,送走了奏章。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天符就降了下来,上面写着一个“彻”字。仙官又焚香拜过之后,才将天符打开。里面写道:“张某背弃祖宗,窃居名位,不遵守礼法,苟享作官的荣华。又卑鄙无耻,多占财物,奸诈虚伪。当一个统辖百里的县令已是便宜他了;数以千乘的财富,全是非法所得。张令的罪名已查实,正等着收取他的魂灵,怎么能上奏章,请求延长他的寿命呢?只是因为扶危济弱,是天道所提倡的;减轻刑罚,宽恕罪过,是道家的宗旨。饶恕这一个人,我们的教义会得到弘扬光大,希望他能悔改错误,走上自新的道路。对这个贪生的人可以酌量延长五年的寿命,上奏章的人也不是没有过错。”仙官看完后,对张令说:“大凡世间人的寿命都可以达到百岁,只因喜怒哀乐淹没了人的心智。爱憎、嗜好、欲望,是减少寿命的根本原因。再加上极尽自己之才能,掩盖他人的长处。颠倒黑白,反复无常,精神疲倦,思维懈怠,难以保证先天的元和之气。就象那清淡的泉水,被酸、甜、苦、辣、咸五味淹没。想要不被损坏,怎么可能呢?我劝告你并为你指一条明道,你不要败坏了我教的名声。”张令拜谢告辞,抬起头来,已不见了仙官。
张令又找到来时的路,稍微觉得平坦了些。走了十余里,黄衫差吏迎上前来祝贺。张令说:“我准备报答你,希望能知道你的姓名。”黄衫吏说:“我姓钟,生前是宣城县(今属安徽)的脚夫,死在华阴,就被阴间地府录用,作传递符牒的差使,象生前一样劳苦。”张令说:“怎么才能免去你的劳若呢?”回答说:“只要你在酬谢金天王的时候说句话,请求他让我做看门的人,我就心满意足了。递送天符的时间已经晚了半天,不能再停留,就此与你作别了。”说罢进入庙南的柘树林中,三五步后就不见了。
这天晚上,张令住在了华阴县,决定往东返回。他盘算了一下,要还金天王的愿,花费超过两万钱。就对仆人说:“两万钱可以够我三百里的费用。怎么可以受了天帝的恩惠,却拿钱去酬谢庙里的土神像呢?”第二天,就向东走,来到偃师县(今属河南),住在县里的馆舍里。看见黄衫使者手拿牒文推门进来,斥责张令说:“怎么能如此言而无信?现在大祸临头了。由于你对三峰还愿没有诚意,使我也不能报答你的一饭之恩了。我的心里十分忧伤,就像被毒蝎蛰了一样。”说罢,就不见了。顷刻之间,张令就生了病,想给妻子留封书信,还没写完就死了。
在我国古代,由于人们对一些自然现象无法解释,便虚构了鬼、神的故事。在这类体裁的文学作品中,多表现出人们对神界的向往,对鬼界的恐惧以及对人界的留恋。
《浮梁张令》这篇小说,写了人鬼神三界,但是,它通过对浮梁张令求寿过程的描写,剥去了神界的圣洁,否定了鬼界的威严,暴露了人界的丑恶,在众多同类题材的作品中,闪烁着熠熠光彩。
先说人,作品中的主人公浮梁张令,是一个“贪财好杀、见利忘义”之人,而这等人竟做了一方县令,且具有“累金积粟,不可胜计”的家业,由此可见当时社会之不公。当他从送死籍的鬼吏处得知自己寿限已到,便许以“所值不下数十万”的金银。在得到指点后,先“直诣莲花峰”,哀祈于仙官之前,以求延寿。由此我们可以想见他平时对上司的奴颜卑膝和行贿丑态。然而当他得到“量寿五年”阳寿之后,就又暴露出他贪财吝啬、反复无常的一面来,自忖“二万可瞻吾十舍之资粮矣,安可受祉于上帝而私谒于土偶人乎?”对神尚且如此言而无信,可见他平时对黎民百姓又该是何等面孔!作者对这位浮梁张令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了。
再说鬼,作品对送死籍鬼吏形象的塑造也颇为传神。先是“据盘而坐”、“神色不挠”,受人一饭之恩后,立刻“似有愧色”,可谓前倨而后恭了。更有甚者,竟私自泄露“死籍”机密,面授计谋对策,所为何来?不过是想让张令在还愿时为他谋一个看门人的位置罢了。如此徇私枉法,鬼界亦无公道可言了。
再看神。“金天王与南岳帝君赌博输钱二十万”,“仙官刘钢”为隋朝权臣上奏章而被贬,其神圣的外衣已被剥下。此后,金天王被张令许之以千万之后,就为其向刘钢说情,而刘钢则一改先前之“神色甚怒”,笑曰:“关节既到,难为不应。”进一步戳穿了诸神的貌似威严。至于那位降下天符的天帝,说什么“徇尔一氓,我全弘化”,一旦张令违约赖账,则再不讲好生之德,立取张令的性命,其伪善的面孔暴露无疑。
人间非净土,神鬼亦贪财。我们不知道作者是否相信鬼神,但联系到他的《嵩岳嫁女》等作品,可以肯定他对现实社会是不满的。他通过对人界、天界、幽冥的揶揄,辛辣地嘲讽了当时的社会现实。用鲁迅的话说,可算得上“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的优秀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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