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而今 【本书体例】
薛渔思
薛渔思,约为唐文宗(827——840)时人。生平不详。有传奇小说集《河东记》三卷。《郡斋读书志》入子部小说家,曰:“亦记谲怪事。序云:‘续牛僧儒之书。’”但两《唐书》等均未载录。是书不传。《太平广记》录有佚文。《绀珠集》、《说郛》辑有残本。
唐汴州西有板桥店。店娃三娘子者,不知何从来,寡居,年三十余,无男女,亦无亲属。有舍数间,以鬻餐为业,然而家甚富贵,多有驴畜。往来公私车乘,有不逮者,辄贱其估以济之。人皆谓之有道,故远近行旅多归之。
元和中,许州客赵季和,将诣东都,过是宿焉。客有先至者六七人,皆据便榻。季和后至,最得深处一榻,榻邻比主人房壁。既而,三娘子供给诸客甚厚。夜深致酒,与诸客会饮极欢。季和素不饮酒,亦预言笑。至二更许,诸客醉倦,各就寝。三娘子归室,闭关息烛。人皆熟睡,独季和转展不寐。隔壁闻三娘子悉窣若动物之声。偶于隙中窥之,即见三娘子向覆器下,取烛挑明之。后于巾箱中,取一付耒耜,并一木牛、一木偶人,各大六七寸。置于灶前,含水噀(xùn迅)之,二物便行走。木人则牵牛驾耒耜,遂耕床前一席地,来去数出。又于箱中取出一裹荞麦子,受于木人种之。须臾生,花发麦熟。令木人收割持践,可得七八升。又安置小磨碨(wèi为)成面讫,却收木人子于箱中,即取面作烧饼数枚。有顷鸡鸣,诸客欲发,三娘子先起点灯,置新作烧饼于食床上,与客点心。季和心动遽辞,开门而去,即潜于户外窥之。乃见诸客围床食烧饼,未尽,忽一时踣(bó)地,作驴鸣,须臾,皆变驴矣。三娘子尽驱入店后,而尽没其货财。季和亦不告于人,私有慕其术者。
后月余日,季和自东都回,将至板桥店,预作荞麦烧饼,大小如前。既至,复寓宿焉,三娘子欢悦如初。其夕更无他客,主人供待愈厚。夜深,殷勤问所欲。季和曰:“明晨发,请随事点心。”三娘子曰:“此事无疑,但请稳睡。”半夜后,季和窥见之,一依前所为。天明,三娘子具盘食,果实烧饼数枚于盘中讫,更取他物。季和乘间走下,以先有者易其一枚,彼不知觉也。季和将发,就食,谓三娘子曰:“适会某自有烧饼,请撤去主人者,留待他宾。”即取己者食之。方饮次,三娘子送茶出来。季和曰:“请主人尝客一片烧饼。”乃拣所易者,与啖(dàn旦)之。才入口,三娘子据地作驴声,即立变为驴,甚壮健。季和即乘之发,兼尽收木人木牛子等,然不得其术,试之不成。季和乘策所变驴,周游他处,未尝阻失,日行百里。
后四年,乘入关,至华岳庙东五六里,路旁忽见一老人,拍手大笑曰:“板桥三娘子,何得作此形骸?”因捉驴谓季和曰:“彼虽有过,然遭君亦甚矣!可怜许,请从此放之。”老人乃从驴口鼻边,以两手擘开,三娘子自皮中跳出,宛复旧身。向老人拜讫,走去。更不知所之。
(选自《太平广记》)
唐朝时汴州的西面,有一座板桥店。女店主三娘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迁来,一个人居住,三十多岁,没有子女,也没有亲属。有几间房屋,靠卖饭食为业,但家里相当有钱,养了很多驴。过往的公私车辆,有盘缠不充裕的,就减收饭宿费来帮助他们。人都说她讲道义,所以远近的旅客大都愿意到她家住宿。
元和年间,许州客人赵季和,要上汴州去,途经此地,住在这个店里。先来的客人有六七个,占满了方便的床位。赵季和后到,住了最里边的床,紧挨着店主住屋的墙壁。过一会儿,三娘子供给客人饭食,非常丰盛。夜深时端上酒,与各位客人痛饮,十分欢畅。赵季和从来不饮酒,也参与谈笑。到二更左右,客人都困醉、疲乏了,各自上床睡觉。三娘子回到自己的住屋,插上门,熄了灯。人们都熟睡了,惟独赵季和翻来复去睡不着。隔墙听到三娘子室内悉悉率窣地,就像动物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偶然从墙缝中一瞧,看见三娘子朝着带盖的器皿下面,拿出蜡烛挑亮它。然后从小箱子里取出一付犁杖,连同一头木牛,一个木偶人,都六七寸那样大。放在炉灶前,含口水一喷,它们便走动起来。木人赶着牛扶着犁杖,就耕床前的一席之地,来回数趟。又从箱子中取出一包荞麦子,递给木人种。转瞬间长出来,花开麦熟。让木人收割,再拿着用脚踏,收得七八升。又安置一台小磨,磨成了面粉。把木人收入箱中,便取面作了些烧饼。一会儿鸡叫了,各位客人要出发,三娘子先起来点灯,把新做的烧饼摆在餐桌上,给客人当早点。赵季和心直跳,急忙告辞,开门走出去,就暗地在窗外偷看。只见各位客人围着餐桌吃烧饼,还没有吃完,忽然一下子仆倒在地上,发出驴叫声,转瞬间都变成了驴。三娘子全赶入客店后院,没收了他们所有的财产货物。赵季和也没告诉别人,内心里真有些羡慕这种法术。
此后一个多月,赵季和从汴州返回,将到板桥店,预先作了荞麦烧饼,大小和以前他在三娘子店中的一样。到达后,又住在那里,三娘子像上次时一样高兴。当晚又没有其它客人,主人招待得更加丰盛。夜深时,殷勤地问他需要什么。赵季和说:“明天早晨走,请随便作些早点。”三娘子说:“这当然了,请只管好好睡觉。”半夜以后,赵季和暗中察看,她依然像上次那样做。天亮了,三娘子准备盘子、食物,果然在盘中摆一些烧饼,完了又去取其它东西。赵季和趁机走过来,用自己先预备的换了一个,她没有发现。赵季和将要上路,先用餐,对三娘子说:“碰巧我自己有烧饼,请撤下主人的,留着款待别的客人吧。”就拿出自己的来吃。正吃的时候,三娘子出来送茶。赵季和说:“请主人尝尝我的一片烧饼。”于是挑所换的那个给她吃。刚一入口,三娘子就伏在地上发出驴叫声,立即变成了驴,特别健壮。赵季和便骑着它出发,并收取了木人木牛等物,但没得到那种法术,试验未成功。赵季和驱遣着三娘子所变的驴,周游其它地方,不曾有什么阻碍,也没什么闪失,日行百里。
此后四年,骑着驴进关,到华岳庙东边五六里处,忽然见到路旁有一位老人,拍手大笑说:“板桥三娘子,怎么变成这个形状了?”顺手拉住驴对赵季和说:“她虽然有过错,但你也够厉害了,可怜可怜,请从此把她放了。”老人就用两手把驴的口鼻之间掰开,三娘子从皮里跳了出来,恢复为旧时模样。她向老人拜谢完毕,走开了,再不知去往哪里。
古代小说中关于“贼店”的描写屡见不鲜,如《水浒》里孙二娘在十字坡所开的即是;薛渔思《板桥三娘子》,可谓这类小说的先声。
本篇塑造了一个貌似善良热情,实际上却奸诈恶毒的女性人物形象——三娘子。她表面待人温厚,“往来公私车乘,有不逮者,辄贱其估以济之”,所以“人皆谓之有道,远近行旅多归之”。她慷慨热情,”供给诸客甚厚”。然而,却一贯暗用诡计,通过特制的烧饼把客人变成驴,“驱入店后”畜养起来,并“尽没其货财”。但是,她害人的秘密终究被一位客商发现了,这位客商“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她的烧饼把她也变成为驴。值得提出的是,唐传奇中女性的形象一般都善良可亲,多令人赞美或同情,如李娃、龙女等。本篇中的女性却表里不一,暗中害人。这一人物形象的意义有二:一是提醒着善良的人们“防人之心不可无,”生活中时时处处都可能有口言善而身行恶的败类;二是警告为非作歹之徒,不论耍弄什么花招,到头来都难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害人之心不可有”。
本传奇在情节的安排上自有特点。即奇谲而平实。比如说木人木牛和荞麦一节,看似“作意好奇”,实际上完全吻合荞麦的种植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讲,令人想到今天人们搞的遗传工程来。再比如先写三娘子家“多有驴畜”,后来再写她把人变成驴。这样预先铺垫,给奇谲的情节也增添了平实之感。
最后说明一点,本篇结尾说三娘子“更不知所之”,造成悬念,是意味深长的。三娘子到底去了哪里,这并不紧要。关键在于她从此是改恶从善了,抑或是继续为害呢?或许她经过亲身做驴的一番改造,而弃旧图新;但也可能总结了经验,以更加阴险的手段在新的地方继续害人。这一层作者不予点明,更使读者感到必须时时处处提高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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