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嚣传
【题解】
隗嚣,字季孟,天水成纪(今甘肃秦安)人。出身陇右大族,青年时代在州郡为官,以知书通经而闻名陇上。王莽的国师刘歆闻其名,举为国士。刘歆叛逆后,隗嚣归故里。刘玄更始政权建立后,隗嚣便趁机占领平襄。因隗嚣“素有名,好经书”,被推为上将军,成了割据一方的势力。更始二年,隗嚣归顺更始,封为右将军。这年冬天,隗崔、隗义合谋反叛,隗嚣告密,刘玄感其大义灭亲,封为御史大夫。刘秀即位后,隗嚣一度有归附的迹象,但最终还是与刘秀兵戎相见,建武九年,因见大势已去,气病交加而死。
【原文】
隗嚣字季孟,天水成纪人也。少仕州郡。王莽国师刘歆引嚣为士。歆死,嚣归乡里。季父崔,素豪侠,能得众。闻更始立而莽兵连败,于是乃与兄义及上邽人杨广、冀人周宗谋起兵应汉。嚣止之曰:“夫兵,凶事也。宗族何辜!”崔不听,遂聚众数千人,攻平襄,杀莽镇戎大尹,崔、广等以为举事宜立主以一众心,咸谓嚣素有名,好经书,遂共推为上将军。嚣辞让不得已,曰:“诸父众贤不量小子。必能用嚣言者,乃敢从命。”众皆曰“诺”。
嚣既立,遣使聘请平陵人方望,以为军师。望至,说嚣曰:“足下欲承天顺民,辅汉而起,今立者乃在南阳,王莽尚据长安,虽欲以汉为名,其实无所受命,将何以见信于众乎?宜急立高庙,称臣奉祠,所谓‘神道设教’,求助人神者也。且礼有损益,质文无常。削地开兆[1],茅茨土阶[2],以致其肃敬。虽未备物,神明其舍诸。”
嚣从其言,遂立庙邑东,祀高祖、太宗、世宗。嚣等皆称臣执事,史奉璧而告。祝毕,有司穿坎于庭,牵马操刀,奉盘错鍉[3],遂割牲而盟,曰:“凡我同盟三十一将,十有六姓,允承天道,兴辅刘宗。如怀奸虑,明神殛之。高祖、文皇、武皇,俾坠厥命[4],厥宗受兵,族类灭亡。”有司奉血鍉进,护军举手揖诸将军曰:“鍉不濡血,歃不入口,是欺神明也,厥罚如盟。”既而薶血加书[5],一如古礼。
【注释】
[1]削地开兆:破土划定范围。
[2]茅茨土阶:茅草盖的屋顶,泥土砌的台阶。形容房屋简陋,或生活俭朴。
[3]错鍉(dí):歃血器。
[4]俾坠厥命:毁灭他的小命。
[5]薶(wō)血加书:古代订盟时的一种仪式。宰牲取血,涂血于誓约上,穿坎与之俱埋。
【译文】
隗嚣,字季孟,他是天水郡成纪县人。年少时做过州郡的官。王莽国师刘歆引隗嚣为士。刘歆死,隗嚣回到乡下。小叔隗崔,素来豪爽侠义,得众人拥护。听到更始立而王莽兵连败,于是就与兄隗义及上邽人杨广、冀人周宗计谋起兵响应汉兵。隗嚣制止说:“兵,是凶事啊!搞不好就会灭族,我们宗族有什么罪呢?你偏要起兵称雄?”隗崔不听,就聚众数千人,攻平襄,杀王莽的镇戎大尹。隗崔、杨广等以为要举事就应立个主将以统一众人思想,都说隗嚣素有名气,喜爱经书,于是共推举隗嚣为上将军。隗嚣辞让,不得已说:“诸父和众贤看得起我小子,必须用我的意见,我才敢从命。”众人都说:“好。”
隗嚣既立,遣使聘请平陵人方望,作为军师。方望到了之后,向隗嚣建议说:“足下想要承天命顺民心,辅汉而起事,今更始立在南阳,王莽还据守长安,虽想以汉的名义行事,其实没有接到汉的命令,将用什么让众人相信呢?应当赶快建立高祖庙,称臣奉祀,所谓‘神道设教’,求助于神。而且礼因时不同而有增删变易,朴实与华丽并没有常规。破土划定范围,虽然是茅屋土阶,也可以表示肃敬。虽然简陋没有物资设备,神明不会离开这里的。”
隗嚣听从其言,就在邑东立庙,祭祀高祖、太宗、世宗。隗嚣等都称臣执事,祝史手捧玉璧以告神。祝完,各职能官员往来于庭,有的牵马操刀,有的端着盘子勺子,于是杀牲而盟。盟道:“计盟誓的共三十一位将领,一十六姓,顺承天道,兴兵辅佐刘宗。如有那个心怀不轨,神明诛灭他。高祖、文皇、武皇,使他坠命,宗室遭到血洗,族类灭亡。”官员们捧着装有牲血的勺前进,护军们举着手揖诸将军说:“勺子不污血,如果歃血不入口,就是欺骗神明,按盟誓处罚他。”就这样把牲血涂在嘴上,又涂血于誓约上,穿坎与之俱埋。完全照古礼进行。
【原文】
事毕,移檄告郡国曰:“汉复元年七月己酉朔。己巳,上将军隗嚣、白虎将军隗崔、左将军隗义、右将军杨广、明威将军王遵、云旗将军周宗等,告州牧、部监、郡卒正、连率、大尹、尹、尉队大夫、属正、属令:故新都侯王莽,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矫托天命,伪作符书,欺惑众庶,震怒上帝。反戾饰文,以为祥瑞。戏弄神祇,歌颂祸殃。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今略举大端,以喻使民。
“……是故上帝哀矜,降罚于莽,妻子颠殒,还自诛刈。大臣反据,亡形已成。大司马董忠、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皆结谋内溃,司命孔仁、纳言严尤、秩宗陈茂,举众外降。今山东之兵二百余万,已平齐、楚,下蜀、汉,定宛、洛,据敖仓,守函谷,威命四布,宣风中岳。兴灭继绝,封定万国,遵高祖[6]之旧制,修孝文之遗德。有不从命,武军平之。驰命四夷,复其爵号。然后还师振旅,橐弓卧鼓[7]。申命百姓,各安其所,庶无负子之责。”
【注释】
[6]高祖:指刘邦。
[7]橐弓卧鼓:藏起武器。橐,息。
【译文】
事毕,写成檄文通知州郡说:“汉复元年(23)七月己酉。己巳之时,上将军隗嚣、白虎将军隗崔、左将军隗义、右将军杨广、明威将军王遵、云旗将军周宗等,以檄文告各州牧、部监、郡卒正、连率、大尹、尹、尉队大夫、属正、属令:原新都侯王莽,侮辱怠慢天地,悖于道,逆于理,毒杀孝平皇帝,篡夺皇位。假托天命,伪作符书,胡说他应当取代汉帝,欺惑百姓,震怒上帝。乖张暴戾以粉饰伪文,作为吉祥的符瑞。胡言乱语戏弄神祇,歌颂祸殃。楚、越之竹虽多,也不足以尽书其罪恶。天下的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无不耳闻目睹。现在略举几个大的方面,以晓喻吏民。
“……所以上帝哀怜百姓,对王莽进行惩罚,几个儿子都被他自己杀了,妻子也被他气死。大臣起来反叛他,他灭亡的形势已经形成了。大司马董忠、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都联合起来从内部瓦解;司命孔仁、纳言严尤、秩宗陈茂在外面举众投降。今山东之兵二百余万,已经平定了齐、楚、下蜀、汉,安定了宛、洛,据敖仓,守函谷关,威命四布,宣威名于中岳。复兴汉室继承刘嗣,封定万国,遵照高祖的旧有制度,修复孝文的传统德政,如有哪一个敢不从命,就用武力平定。派遣使节到四方邻国,恢复他们原来的爵号。然后再还师整顿部队,把弓箭、金鼓都收藏起来。特申令百姓,各安其所,安居乐业,庶几不辜负自己的责任。”
【原文】
嚣乃勒兵十万,击杀雍州牧陈庆。将攻安定。安定大尹王向,莽从弟平阿侯谭之子也,威风独能行其邦内,属县皆无叛者。嚣乃移书于向,喻以天命,反复诲示,终不从。于是进兵虏之,以徇百姓,然后行戮,安定悉降。而长安中亦起兵诛王莽。嚣遂分遣诸将徇陇西、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皆下之。
更始二年,遣使征嚣及崔、义等。嚣将行,方望以为更始未可知,固止之,嚣不听。望以书辞谢而去。……嚣等遂至长安,更始以为右将军,崔、义皆即旧号。其冬,崔、义谋欲叛归,嚣惧并祸,即以事告之,崔、义诛死。更始感嚣忠,以为御史大夫。
明年夏,赤眉入关,三辅扰乱。流闻光武即位河北,嚣即说更始归政于光武叔父国三老[8]良,更始不听。诸将欲劫更始东归,嚣亦与通谋。事发觉,更始使使者召嚣,嚣称疾不入,因会客王遵、周宗等勒兵自守。更始使执金吾邓晔将兵围嚣,嚣闭门拒守;至昏时,遂溃围,与数十骑夜斩平城门关,亡归天水。复招聚其众,据故地,自称西州上将军。及更始败,三辅耆老士大夫皆奔归嚣。
【注释】
[8]国三老:国中德高望重的长者。
【译文】
隗嚣于是带兵十万,击杀雍州牧陈庆。准备进攻安定。安定大尹王向,是王莽堂弟平阿侯王谭的儿子,威风颇能风行于安定一邦之内,属县没有反叛他的。隗嚣于是写信给王向,以天命晓谕他,反复教诲指示,王向始终不从,于是隗嚣进兵将他俘虏,宣示百姓,之后把他杀掉,安定悉数投降。这时长安城中有人起兵杀了王莽。隗嚣于是分遣诸将夺取陇西、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都攻了下来。
更始二年(24),遣使征召隗嚣及隗崔、隗义等。隗嚣准备朝见更始,方望以为更始前途还不可知,坚决阻止,隗嚣不听。方望写信辞谢而去。……隗嚣到了长安,更始以他为右将军,隗崔、隗义仍维持原来称号。当年冬天,隗崔、隗义计议谋叛更始北归,隗嚣害怕祸及自己,即将此事告之更始,隗崔、隗义被杀。更始感到隗嚣忠于他,就封他为御史大夫。
第二年夏,赤眉军入关,三辅受到扰乱。传言光武帝已即位于河北,隗嚣便向更始建议把政权移交给光武帝叔父刘良,更始不听。诸将领想劫持更始东归,隗嚣也参与了这个谋划。事情暴露后,更始派人召见隗嚣,隗嚣称有病不去,因而与部下王遵、周宗率军自守。更始派执金吾邓晔率军包围隗嚣,隗嚣关门拒守;到黄昏时,守不住溃围了,隗嚣与数十骑乘夜斩平城门关,逃命回到天水。再招聚他的旧部,占据原来的地盘,自称西州上将军。等到更始失败,三辅的耆老士大夫都逃奔到天水来归附于隗嚣。
【原文】
嚣素谦恭爱士,倾身引接为布衣交。以前王莽平河大尹长安谷恭为掌野大夫,平陵范逡为师友,赵秉、苏衡、郑兴为祭酒,申屠刚、杜林为持书,杨广、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阿阳人王捷、长陵人王元为大将军,杜陵、金丹之属为宾客。由此名震西州,闻于山东。
建武二年,大司徒邓禹西击赤眉,屯云阳,禹裨将冯愔引兵叛禹,西向天水,嚣逆击,破之于高平,尽获辎重。于是禹承制[9]遣使持节命嚣为西州大将军,得专制凉州、朔方事。及赤眉去长安。欲西上陇,嚣遣将军杨广迎击,破之,又追败之于乌氏、泾阳间。嚣既有功于汉,又受邓禹爵,署其腹心,议者多劝通使京师。三年,嚣乃上书诣阙。光武帝素闻其风声[10],报以殊礼,言称字[11],用敌国之仪,所以慰藉之良厚。时,陈仓人吕鲔拥众数万,与公孙述通,寇三辅。嚣复遣兵佐征西大将军冯异击之,走鲔,遣歙上状。
【注释】
[9]承制:指秉承皇帝旨意而便宜行事。
[10]风声:声望,声誉。
[11]言称字:称字不称名,表示敬重。
【译文】
隗嚣素来谦恭爱士,尽可能引见名士以为布衣之交。以前王莽平河大尹长安谷恭,被任为掌野大夫,平陵范逡任为师友,赵秉、苏衡、郑兴为祭酒,申屠刚、杜林为持书,杨广、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河阳人王捷、长陵人王元为大将军,杜陵、金丹之属为宾客。由此名震西州,威名闻于山东。
建武二年(26),大司徒邓禹西击赤眉,驻扎在云阳。邓禹裨将冯愔引兵叛离邓禹,西向天水。隗嚣迎击,破冯愔于高平,缴获全部辎重。于是邓禹秉承皇帝意旨派遣专使持节命隗嚣为西州大将军,得以专制凉州、朔方政事。等到赤眉军离开长安,想西上陇,隗嚣派将军杨广迎击,破赤眉,又追击打败赤眉于乌氏、泾阳间。隗嚣既有功于汉,又接受了邓禹的爵封,得以任命心腹,议者多劝他通使京师。三年,隗嚣就上书到京师。光武帝素来听到他的美德、声誉,就以特殊礼节对待他,叫他时称字,用国宾的礼仪,慰问至深且厚。这时陈仓人吕鲔拥众数万,与公孙述相通,侵犯三辅。隗嚣再次派兵帮助征西大将军冯异进击,将吕鲔赶走,遣使上书报告。
【原文】
帝报以手书曰:“慕乐德义,思相结纳。昔文王三分,犹服事殷。但弩马铅刀,不可强扶。数蒙伯乐一顾之价,而苍蝇之飞,不过数步,即托骥尾,得以绝群。隔于盗贼,声问不数。将军操执款款[12],扶倾救危,南距公孙之兵,北御羌胡之乱,是以冯异西征,得以数千百人踯躅[13]三辅。微将军之助,则咸阳已为他人禽矣。今关东寇贼,往往屯聚,志务广远,多所不暇,未能观兵成都,与子阳角力。如令子阳到汉中、三辅,愿因将军兵马,鼓旗相当。傥(倘)肯如言,蒙天之福,即智士计功割地之秋也。管仲曰:‘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子。’自今以后,手书相闻,勿用傍人解构[14]之言。”自是恩礼愈笃。
其后公孙述数出兵汉中,遣使以大司空扶安王印绶授嚣。嚣自以与述敌国,耻为所臣,乃斩其使,出兵击之,连破述军,以故蜀兵不复北出。时,关中将帅数上书,言蜀可击之状,帝以示嚣,因使讨蜀,以效其信。嚣乃遣长史上书,盛言三辅单弱,刘文伯在边,未宜谋蜀。帝知嚣欲持两端,不愿天下统一,于是稍黜其礼,正君臣之仪。
【注释】
[12]操执款款:所作所为中规中矩。
[13]踯躅:指犹豫,徘徊。
[14]解构:离间。
【译文】
光武帝客气地用手书回复说:“爱慕你的德义,想与你结纳。以前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向殷商称臣。虽然驽马钝刀,不可勉强扶持而用。但我却几次承蒙你这位伯乐看顾一眼的荣耀,苍蝇只能飞数步之远,但如果附在骥尾上,就可以超过群蝇了。你我被阻于盗贼,不能经常问候。将军操守忠厚有礼,扶持倾倒、解救危困,南拒公孙述的兵马,北御羌胡的乱寇,是以冯异西征,得以仅数千人周旋于三辅,如果没有将军的帮助,那么咸阳早已落入贼兵之手了。现在关东的寇贼,往往屯聚,志在求得长远,没有闲暇,所以没有在成都屯兵,与公孙述斗力。如果公孙述侵犯汉中、三辅,我很想借用将军军马,与他一决胜负。如能这样,那就是蒙老天赐福,也就是智士计功割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管仲说过:‘生我的是父母,助我成事的是鲍叔。’自今以后,你我之间可用手书互相沟通,不要轻信旁人挑拨离间的谣言。”从此以后光武帝对隗嚣恩礼更加隆重。
其后公孙述几次出兵汉中,遣使以大司空扶安王印绶授隗嚣。隗嚣认为自己曾经与公孙述是敌国,感到做他的臣子是可耻的,就斩了来使,出兵攻击,连破公孙述军,所以蜀兵不再北出。这时关中将帅几次上书,说蜀地可攻,光武帝将这些意见转示隗嚣,并要他出兵讨蜀,以考验其可否信任。隗嚣就遣长史上书,极言三辅兵力单弱,又有卢芳在旁边,不宜伐蜀。光武帝知道隗嚣想脚踩两只船,不愿天下统一,于是稍稍降低对隗嚣的礼遇,以正君臣之间的礼仪。
【原文】
初,嚣与来歙、马援相善,故帝数使歙、援奉使往来,劝令入朝,许以重爵。嚣不欲东,连遣使深持谦辞,言无功德,须四方平定,方退伏闾里。五年,复遣来歙说嚣遣子入侍,嚣闻刘永、鼓宠皆已破灭,乃遣长子恂随歙诣阙。以为胡骑校尉,封镌羌侯。而嚣将王元、王捷常以为天下成败未可知,不愿专心内事。元遂说嚣曰:“昔更始西都,四方响应,天下喁喁[15],谓之太平。一旦败坏,大王几无所厝[16]。今南有子阳,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数,而欲牵儒生之说,弃千乘之基,羁旅危国[17],以求万全,此循覆车之轨,计之不可者也。今天水完富,士马最强,北收西河、上郡,东收三辅之地,案秦旧迹,表里河山。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若计不及此,且畜养士马,据隘自守,旷日持久,以待四方之变,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要之,鱼不可脱于渊,神龙失势,即还与蚯蚓同。”嚣心然元计,虽遣子入质,犹负其险厄,欲专方面[18],于是游士长者,稍稍去之。
【注释】
[15]喁喁:随声附和。
[16]厝:放置,安放。
[17]羁旅危国:栖身于危险地地方。
[18]欲专方面:想独霸一方。
【译文】
起初,隗嚣与来歙、马援相好,所以光武帝几次派来歙、马援奉使往来,劝隗嚣入朝以重爵相许。隗嚣不愿归东,连连遣使带着深表谦辞的奏章入见,说自己没有功德,要等到四方平定,再告退回乡。五年,光武帝再次派来歙说服隗嚣派儿子入侍,隗嚣听说刘永、彭宠都已经破灭,就派遣长子隗恂随来歙到京晋谒,被封为胡骑校尉,封镌羌侯。而隗嚣将领王元、王捷常常以为天下成败还是未知数,不愿一心一意归顺光武帝。王元便对隗嚣说:“过去更始西都长安,四方响应,天下景仰归向,说是天下太平了。一旦更始失败,大王几乎没有安身之所。现在南有公孙述,北有卢芳,江湖海岱,有张步、董宪等王公十多位各据一方,你想听从马援的意见,放弃千乘的基业,寄居作客于危险的国度,以求万全,这是循着覆车的轨道而进,不是好计啊。现在天水完整富裕,兵马最为强盛,北攻西河、上郡,东收三辅之地,按照秦的旧迹,外山内河互为表里。王元请以少数兵力为大王扼守险要函谷关,这是万世一时的良机。如果现在不能采用此计,那么暂时畜养兵马,据险自守,坚持下去,以等待四方的变化,即使图王不成,退一步也足以称霸一方。总之,鱼是不能脱离深水的,神龙失去了依托,就与蚯蚓没有两样了。”隗嚣心里赞成王元的计划,虽然派遣了儿子入朝当了人质,还是想凭借其地理条件的险要,自己独霸一方。于是一些游士长者,逐渐离开了他。
【原文】
六年,关东悉平。帝积苦兵间,以嚣子内侍,公孙述远据边陲,乃谓诸将曰:“且当置此两子于度外耳。”因数腾书陇、蜀,告示祸福。嚣宾客、掾史多文学生,每所上事,当世士大夫皆讽诵之,故帝有所辞答,尤加意焉,嚣复遣使周游诣阙,先到冯异营,游为仇家所杀。帝遣卫尉铫期持珍宝缯帛赐嚣,期至郑被盗[19],亡失财物。帝常称嚣长者,务欲招之,闻而叹曰:“吾与隗嚣事欲不谐,使来见杀,得赐道亡。”
会公孙述遣兵寇南郡,乃诏嚣当从天水伐蜀,因此欲以溃其心腹。嚣复上言:“白水险阻,栈阁绝败。”又多设支阂[20]。帝知其终不为用,叵[21]欲讨之。遂西幸长安,遣建威大将军耿弇等七将军从陇道伐蜀,先使来歙奉玺书喻旨。嚣疑惧,即勒兵,使王元据陇坻,伐木塞道,谋欲杀歙。歙得亡归。
【注释】
[19]被盗:遭遇盗匪。
[20]支阂:支吾,搪塞。
[21]叵:通“颇”,很。
【译文】
建武六年(30),关东都平定了。光武帝因久苦兵事,以隗嚣有儿子作为内侍,公孙述远据边陲,于是对诸将说:“暂时把这两个小子搁置在一边吧。”因此几次传书隗嚣和公孙述,告以祸福。隗嚣的宾客、掾史多是文学士,每次上书言事,当世士大夫都朗读背诵,所以光武帝有所辞答,他们尤为重视。隗嚣再次派遣使者周游到京,先到冯异营周游被仇家所杀。光武帝派遣卫尉铫期带着珍宝缯帛赏赐隗嚣,铫期到郑地遇到盗贼,珍宝财物都被盗走了。光武帝常称隗嚣为长者,想方设法想把他招来,听到消息后叹道:“我和隗嚣的事情很不顺利,他派来的使者被人杀害,我赐给他的财物也在路上被盗光了。”
恰逢公孙述遣兵侵犯南郡,光武帝就下诏书令隗嚣从天水伐蜀,想以此来分化瓦解其心腹。隗嚣再次上书说:“白水地势十分险阻,山路悬险,栈道败坏。”又多方强调困难。光武帝知道隗嚣终不肯为他所用,于是便想加以讨伐。就西到长安,派遣建威大将军耿弇等七将军从陇道前去讨伐蜀,先派来歙奉玺书晓谕隗嚣。隗嚣疑惧,即率兵相拒,使王元据陇坻,砍下树木堵塞道路,想杀掉来歙,来歙逃归。
【原文】
诸将与嚣战,大败,各引退。嚣因使王元、行巡侵三辅,征西大将军冯异、征虏将军祭遵等击破之。嚣乃上疏谢曰:“吏人闻大兵卒至,惊恐自救,臣嚣不能禁止。兵有大利,不敢废臣子之节,亲自追还。昔虞舜事父,大杖则走,小杖则受。臣虽不敏,敢忘斯义。今臣之事,在于本朝,赐死则死,加刑则刑。如遂蒙恩,更得洗心,死骨不朽。”有司以嚣言慢[22],请诛其子恂。
帝不忍,复使来歙至汧,赐嚣书曰:“昔柴将军与韩信书云:‘陛下宽仁,诸侯虽有亡叛而后归,辄复位号,不诛也。’以嚣文吏,晓义理,故复赐书。深言则似不逊,略言则事不决。今若束手,复遣恂弟归阙庭者,则爵禄获全,有浩大之福矣。吾年垂四十,在兵中十岁,厌浮语虚辞。即不欲,勿报。”嚣知帝审其诈,遂遣使称臣于公孙述。
明年,述以嚣为朔宁王,遣兵往来,为之援势。秋,嚣将步骑三万侵安定,至阴槃,冯异率诸将拒之。嚣又令别将下陇,攻祭遵于汧,兵并无利,乃引还。
【注释】
[22]言慢:言辞傲慢。
【译文】
诸将与隗嚣战,大败,各引兵退走。隗嚣因此派王元、行巡侵掠三辅,被征西大将军冯异、征虏将军祭遵等击破。隗嚣于是上书谢罪说:“部下听说大兵忽然来到,惊恐自救,臣隗嚣不能禁止。所获战利品,不敢废臣子之节,亲自追还,以前虞舜事父,父以大杖责打他时他逃避开,父以小杖打他时就让他打。我虽然不敏,不敢忘记这个礼义。现在我的事,全在朝廷发落,要杀就杀,要加刑则加刑。如果蒙恩宽赦,更得洗心革面,则死骨不朽。”官吏们以隗嚣出言傲慢,请求把他儿子隗恂杀掉。
光武帝不忍心,再派来歙到汧,以书信赐隗嚣说:“以前柴将军与韩信书说:‘陛下宽仁,诸侯虽有叛变后又回来的,还是恢复他们的位号,不加杀害。’以你隗嚣是个文官,懂得义理,所以赐书给你。说得清楚一点,显得不够客气,说少了事情又难于决断。你现在如果住手,像过去送你儿子隗恂到我这儿来一样,那么爵禄将全获得,有大福可享。我年快四十,在军中十年,讨厌那些浮语虚辞。你如果不愿意,就不要回报了。”隗嚣知道光武帝已经看出他的诈谋,于是派遣使者向公孙述称臣。
第二年,公孙述以隗嚣为朔宁王,遣兵往来,作声援态势。秋,隗嚣率步兵骑兵三万,侵犯安定,到达阴槃,冯异率诸将抵抗。隗嚣又令别的将领下陇,攻击祭遵于汧,都不利,于是退兵而还。
【原文】
帝因令来歙以书招王遵,遵乃与家属东诣京师,拜为太中大夫,封向义侯。遵字子春,霸陵人也。父为上郡太守。遵少豪侠,有才辩,虽与嚣举兵,而常有归汉意。曾于天水私与来歙曰:“吾所以戮力不避矢石者,岂要爵位哉!徒以人思旧主,先君蒙汉厚恩,思效万分耳。”又数劝嚣遣子入侍,前后辞谏切甚,嚣不从,故去焉。
八年春,来歙从山道袭得略阳城。嚣出不意,惧更有大兵,乃使王元拒陇坻,行巡守番须口,王孟塞鸡头道,牛邯军瓦亭,嚣自悉其大众围来歙。公孙述亦遣其将李育、田弇助嚣攻略阳,连月不下。帝乃率诸将西征之,数道上陇,使王遵持节监大司马吴汉留屯于长安。遵知嚣必败灭,而与牛邯旧故,知其有归汉意,以书喻之曰:……邯得书,沉吟十余日,乃谢士众,归命洛阳,拜为太中大夫。于是嚣大将十三人,属县十六,众十众万,皆降。
【译文】
光武帝因令来歙以书招王遵,王遵就与家属东到京师,被拜为太中大夫,封为向义侯。王遵字子春,霸陵人。父为上郡太守。王遵年少时就为人豪侠,有辩才,虽然是与隗嚣一起举兵,但时常有归汉的意向。曾经在天水私下和来歙说:“我之所以不避矢石,努力带兵战斗,那里是为了爵位啊!只是因为思念旧主,我的先人们蒙汉朝厚恩,想竭力报效而已。”又多次劝隗嚣派遣儿子入朝侍奉,前后对隗嚣辞谏很恳切。隗嚣不从,所以王遵便离开隗嚣而归顺了光武帝。
建武八年(32)春,来歙从山道袭取了略阳城。出于隗嚣意外,隗嚣害怕更有大兵,就派王元拒守陇坻,行巡守番须口,王孟塞鸡头道,牛邯驻军瓦亭,隗嚣自率大军围来歙。公孙述也派遣将领李育、田弇助隗嚣攻略阳,连月不能攻下。光武帝于是率领诸将西征,数路兵马齐向陇进伐,使王遵持节监大司马吴汉留屯于长安。王遵知隗嚣必将败灭,而他与牛邯是旧交,知道他有归汉的思想,便写信晓谕他说……牛邯得书,思考了十多天,终于作出决断,于是带领士众,归顺洛阳,被拜为太中大夫。这样一来,隗嚣的大将十三人,一十六个属县,十多万士众,都不战而降。
【原文】
王元入蜀求救,嚣将妻子奔西城,从杨广,而田弇、李育保上邽。诏告嚣曰:“若束手自诣,父子相见,保无他也。高皇帝云:‘横来,大者王,小者侯。’若遂欲为黥布者,亦自任也。”嚣终不降。于是诛其子恂,使吴汉与征南大将军岑彭围西城,耿弇与虎牙大将军盖延围上邽。车驾东归。月余,杨广死,嚣穷困。其大将王捷别在戎丘,登城呼汉军曰:“为隗王城守者,皆必死无二心!愿诸军亟罢,请自杀以明之。”遂自刎颈死。数月,王元、行巡、周宗将蜀救兵五千余人,乘高卒至,鼓噪大呼曰:“百万之众方至!”汉军大惊,未及成陈,元等决围,殊死战,遂得入城,迎嚣归冀。会吴汉等食尽退去,于是安定、北地、天水、陇西复反为嚣。
九年春,嚣病且饿,出城餐糗糒[23],恚愤[24]而死。王元、周宗立嚣少子纯为王。明年,来歙、耿弇、盖延等攻破落门,周宗、行巡、苛宇、赵恢等将纯降。宗、恢及诸隗分徙京师以东,纯与巡、宇徙弘农。唯王元留为蜀将。及辅威将军臧宫破延岑,元举众诣宫降。十八年,纯与宾客数十骑亡入胡,至武威,捕得,诛之。
【注释】
[23]糗糒:干粮。
[24]恚愤:愤怒。
【译文】
王元入蜀求救,隗嚣带领妻子奔西城,跟从杨广,而田弇、李育保上邽。光武帝以诏书晓示隗嚣说:“如束手自来,则父子相见,可保无事。高皇帝说:‘田横回来,大的封王,小的封侯。’如果你想像黥布一样必不归降,那也随你的便。”隗嚣终不肯降。于是光武帝杀了他儿子隗恂,使吴汉与征南大将军岑彭围西城,耿弇与虎牙大将军盖延围上邽。光武帝东归。月余,杨广死,隗嚣更加日暮途穷。其大将王捷别在戎丘,登上城楼向汉军喊话说:“为隗王守城的将士,都是明知必死而无二心,愿你们赶快停止攻城,请让我用自杀来证明我说的话。”于是自刎而死。数月后,王元、行巡、周宗等率领蜀救兵五千多人,从高处突然赶到,击鼓大呼道:“百万大军刚到!”汉军大惊,没有来得及排开阵势,王元等冲破城围,拼死力战,得以进城,迎隗嚣回冀。恰好吴汉等因粮尽退去,于是安定、北地、天水、陇西又反过来归隗嚣。
九年春,隗嚣又病又饿,出城熬大豆与米饭为食,终于愤恨而死。王元、周宗立隗嚣少子隗纯为王。第二年,来歙、耿弇、盖延等攻破落门,周宗、行巡、苟宇、赵恢等带着隗纯投降。周宗、赵恢及诸隗分别迁徙到京师以东,隗纯与行巡、苟宇迁到弘农。只有王元依旧留下当蜀将。等到辅威将军臧宫破延岑,王元带众人向臧宫投降。建武十八年(42),隗纯与宾客数十骑准备逃亡入胡,至武威,被捕捉,杀了。
【原文】
论曰:隗嚣援旗纠族,假制明神,迹夫创图首事,有以识其风矣。终于孤立一隅,介于大国,陇坻虽隘,非有百二之势,区区两郡,以御堂堂之锋,至使穷庙策,竭征徭,身殁众解,然后定之。则知其道有足怀者,所以栖有四方之桀,士至投死绝亢而不悔者矣。夫功全则誉显,业谢则衅生,回成丧而为其议者,或未闻焉。若嚣命会符运,敌非天力,虽坐论西伯,岂多嗤乎?
【译文】
史官评论道:隗嚣举旗聚族,立高祖、孝文庙以借神明之力,看他举旗造反时,可以看到他的风采啊。后来终于孤立一隅,介于汉蜀之间,陇坻虽然险要,终非具有两万人抗百万人之势,以区区陇西、天水两郡,来抗光武帝堂堂之师,以至智穷力竭,徭役赋税空乏,终于身死部众瓦解,然后才得以平定。可见他的道行确有值得怀念的地方,这是四方雄杰纷纷奔集于他的麾下,士卒忠贞不二死守自刎而不悔的原因。事业成功,声誉便显赫起来,事业落败,各种罪过都会产生,事之成败在天不在人,能打破这个论断的,或许还没有听到过呢。如果隗嚣的命运能与符运相合,所遇到的对手又不是光武帝这样天授的劲敌,那么把隗嚣与历史上的西伯相提并论,难道可以多加嗤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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