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瀚:西游记(节选)
张瀚
自巴阳峡乘小舟,沿江而抵万县。复从陆行,盘旋山谷中,水田村舍,之间竹木萧疏,间以青石,石砌平坦,路甚清幽,入蜀以来仅见,且山气清凉,非复沿江上下风景。将至蟠龙,遥见飞泉数十道从空而下,山崖草树翠青,而泉白真如垂练。且两山高峙,流泉平平,低下不知所从来。及登白兔亭,入蟠龙洞,洞口垂乳乱杂,稍入便暗。列炬以进,内有石笋,龙床。约半里许,渐不可入,唯闻水从中出,而渊深莫测也。梁山、垫山以西,上一高山,名张冲曹,甚为危峻。自此皆上下山坡,至镇山始为平地。渡巴江为重庆城,城临江而倚山。历壁山,永川,荣昌、内江、资县,皆面江流。而资阳之觉林寺在四围山色之中,可以南眺大江。寺后有水月阁,遍植桂树,树甚高大,时正芳香可爱。……
夫蜀中皆山也,江流在两山夹艕中,陡峻处江狭迅驶,开衍处江阔稍缓,面面青山,西望不见路所从来,东去亦不知水所自出,盖千回万转,始至三峡而下湘江也。时乘桃花水发,放舟千里间,良一快游,但舟制不佳,四橹摇撼,板木皆动,舟中之人不能稳坐。况咿哑之声聒耳,对面语不相闻,较他处舟航迥异。江流湍急,瞬息数十里,四顾山峦,不及凝眸瞻盼,倏忽已渺茫矣。因咏太白“千里江陵一日还”之句,乃实际语也。
张瀚宦游四十余载,其足迹遍及北方的陕,甘,南方的闽、粤,东方的浙、苏、皖,最后沿长江由鄂西进入巫峡,开始了他的巴蜀之行。
山川胜景之文,《禹贡》、《山海经》,是其滥觞,到唐宋已汇成滔滔长河,至明代更为波澜壮阔,此时的游记内容上较以前有新的发展。张瀚《松窗梦语》中的《西游记》就是这些作品中的一篇。这里节选的两段,分别描述了自巴阳峡至重庆和重庆至江陵的山水风光。
第一段,先写由巴阳抵万县的游程,作者“乘小舟”“抵万县”,而后从陆行”“盘旋山谷之中”。立足点由水中移向陆地,4百里路不细择哪一处来写,而是用游程所见诸景点染连缀起巴山蜀水的图画。
巴蜀的山,自江中望之,峭峰危耸,雄伟峻拔,惊人心魄,颇有李白所谓“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的气势。却不知“中藏灵秀外嵯峨”,崇山峻岭之中竟另有一幅图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池紧紧相依,翠竹苍石交相辉映。淡淡的清雾散发着甜丝丝、湿漉漉的气息,放行其间,令人耳目为之一新。选如此一方清幽淡雅之地,置于山的宇宙、水的世界之中,巴山蜀水阴柔美的一面也为读者所领略了。至蟠龙,见白练垂山,听泉水入洞,却不知山上飞泉何从而降,山中洞穴何向而去。于是作者开始一景一景地窥探幽姿。寻泉之源头,探洞之深渊,步步神怡,细细玩赏。一举手一投足,佝偻徐进,止步谛听,所见所闻,或是树根如虬龙蟠纠石上,或是泉声似风铃作响洞中。有音响,有色彩,有形貌,有神韵,句句落实,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又不忘此境是在巴中险道上,说“自此皆上下山坡”。“上下”两字把自己安排在一条陂陀回曲、起伏不定的山路上。及至重庆,只用一句:“城临江而倚山”,便句画了了,见形见神,城风味也一笔带出。而山城的倚山傍水,又使山的宇宙下添了一个水的世界,山水交相辉映,整幅画所状之景雄伟又不失奇趣,不仅写出了情状而且写出了性格。
文章的第二段,写由重庆沿江东下的游程。万里长江,随着两岸山势、地势的变化,江面忽宽忽狭,水流也忽缓忽急。自重庆放舟而下,正当桃花水发季节,格外迅疾。一路上“面面青山,西望不见路所从来,东去亦不知水所自出”,原因是江流“千回万转”。在绵延不断的群山环绕中,一段一景,一景一天地,清幽奇绝,恍如置身于与世隔绝的方外世界,故而心旷神怡,自谓:“放舟千里间,良一快游。”可是,江流湍急,舟行其间,不能稳坐,加上“舟制不佳,四橹摇撼,板木皆动”,更有一种身履险境的感觉。而这正是长江三峡急流行舟的真情实景,别有一番情趣,故而说:“较他处舟航迥异。”由于江流迅疾,轻舟乘流而下,快速如箭,“瞬息数十里,四顾山峦,不及凝目瞻盼,倏忽已渺茫矣。”此情此景,很自然地使作者联想到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诗句,因而面对巍巍群山、浩浩江流,吟诵起来,其情其景,宛然可见。而文中描摹的真实、生动,也可与郦道元《三峡》相映生辉,良多趣味。不过,郦道元是引用前人的文字而略作加工,侧重于景物的客观描绘,而作者则是全凭自我创造,写舟行的心理感受,因而更具有真实感。其中写江流的“千回万转”一段文字,尤为前人所不及,为读者提供了新的美感,新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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