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着黄澄澄的梨、
长满野玫瑰的
陆地偎依着湖水。
而你们,可爱的天鹅,
为亲吻而陶醉
一头栽进
神圣清醒的水里。
可叹,倘若冬天已到,我
何处去采摘花卉,
何处去领略阳光,
和大地上的荫处?
高墙默立
无语,寒冷,风中
风信旗在嘎嘎直响。
(顾正祥译)
【赏析】
尽管荷尔德林的作品今天已经成为德国诗歌中的瑰宝,但他生前影响却很小。直到20世纪初,他的价值才真正被世人认识。海德格尔曾将荷尔德林形容为“诗人的诗人”,这也许是迄今为止最恰当的评价了。
《生命过半》是荷尔德林的一首咏怀之作。倘从字面上看,人们也许以为这首诗写的乃是人到中年之后突然产生的老之将至、死期已近的哀感。其实不然,诗人创作该诗时才30岁左右,完全是人生最灿烂的时期。诗人所恐惧的,是那日益逼近的精神疾病。荷尔德林在1795年9月4日致席勒的信中说:“我瑟瑟发抖地凝视着围困我的严冬。”这“严冬”其实就是诗人所预感的不久就可能发生的精神失常。面对时刻可能到来的灾难,诗人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留恋和珍惜。这一点充分表现在诗歌的时态上。诗歌的第一节使用的是现在时,描写了一幅美好的景象: 湖边的草地上,树上悬挂着黄澄澄的梨,一片片野玫瑰灿烂地开放;觅食的天鹅将头栽进了水中。对于这片心中所看到的景色,诗人既感温暖、亲切,同时又充满了爱怜和眷恋。“黄澄澄的梨”首先在读者心中唤起的是秋天的印象,是阳光的温暖和大地的慷慨。而黄色同时又让我们感受到了某种庄严和神圣。“野玫瑰”则告诉我们这是一片未经人工开垦的土地,是没有被现代技术和算计所玷污的纯洁之地。天鹅在西方历来是高贵、圣洁的象征,诗人却独具慧眼发现了它的“可爱”: 它将修长的颈伸入水中,这在诗人看来仿佛古希腊的美少年纳喀索斯因迷恋自己水中的形象而栽入水中。对于这片风景,诗人可以说是饱含深情。他在相互“依偎”的陆地和湖水那儿看到了依恋,又在天鹅觅食中看到了“陶醉”。其实这何尝不是诗人对自我与笔下的自然风景的关系的写照?第二段开始使用的则是虚拟语气,表现诗人对未来的担忧: 生命的冬天将至,“我”将再也享受不到这美丽的自然的馈赠了。想到这儿,诗人忍不住悲从中来。他不禁大声追问: 我何处去采摘花卉,何处去领略阳光和大地上的荫处?然而,没有人能够回答诗人这种屈原式的追问,只有坚硬的高墙无语矗立,风信旗在寒风中嘎嘎作响。读到这儿,我们不免疑惑,诗人留恋的果真就是纯粹的自然风光吗?“冬天”所指的就是诗人预感中的精神疾病吗?其实不尽然,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在这里,美指的决不是各种各样讨人喜欢的、令人着迷的景色。所谓大地的美,乃是处在自身丽质之中的大地本身”(海德格尔: 《回忆》,《荷尔德林的新神话》第52页,华夏出版社2004年)。荷尔德林在这首诗中所描写的那种不在现代主体筹划、计算范围内的风景其实正是“大地本身”,是人类能够“诗意地栖居”的所在。而这种“处在自身丽质之中的大地”正是神性的具体体现。诗人非常清楚,此类神圣的风景不仅仅是满足人类的感官需要的,它更是精神和思想的需要,是诗化生存的需要。因此,当可爱的天鹅“陶醉”的时候,诗人却知道那是一片“清醒”的水。这“清醒”既指的是风景的品格,同时也是诗人的自我感觉。诗人不仅清醒地知道风景/大地和诗化生存的密切关系,也同样清醒地意识到诗化生存面临着威胁和破坏。他不仅担忧个人不能再领略大地上的阳光和荫处,也担忧人类可能面临着相同的命运。对于他个人而言,“冬天”的到来是由于不可控制的精神问题;但荷尔德林并不一定清楚是什么将导致人类的“冬天”的到来,尽管他已经有了这种预感。事实上,他的好朋友黑格尔所张扬的理性主义就是对诗化生存的最大威胁。一百多年后的海德格尔十分明了理性的破坏作用。他说:“我们栖居之非诗意,它之无力承纳尺规,皆应归咎于急速张狂的度量计算之荒唐泛滥。”(海德格尔: 《人诗意地栖居》,《人类困境中的审美精神》第573页,东方出版中心1994年)今天,荷尔德林所歌颂的风景和大地早已不复存在。在机器和人力的破坏下,“诸神远逝”,大地已经满目疮痍,而风景则大都是人工的结果。这岂不是荷尔德林诗中所谓的“无语”、“寒冷”的景象吗?
(向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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