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残兵败卒们一连数日从城中穿过。他们哪里算得上军队,只不过是七零八落的乌合之众。他们胡子拉碴,军装破烂,既没有旗帜,也不成编队,任有气无力的双脚带着向前挪。他们看上去都垂头丧气、疲惫已极,既起不来念头,也拿不了主意,还能向前移动仅仅是依着惯性,一旦停下,立刻会瘫倒在地。队伍中的应召兵尤其引人注目,他们原本只是些有固定收入、安分守己的市民,现在却被长枪压弯了腰;国民别动队的机灵鬼们总是一惊一乍,既容易冲动,也容易惊慌,随时准备浴血冲锋,也随时准备溜之大吉;几个“红裤子”正规军掺杂在中间,那是在一次大型战役中被击溃的某个师的残余;穿深色军装的炮兵,则与形形色色的步兵并列走在一起;有时还能看见个把头盔闪亮的龙骑兵,拖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跟着脚步相对轻盈的步兵队伍。
几批游击队也过去了,他们给自己起了气壮山河的称号,什么“一雪前耻队”、“墓中公民队”、“视死如归队”等等—这些人匪腔匪气的,也走了过去。
这些游击队的队长们,有的过去是做呢绒或粮食生意的,有的是干油脂或肥皂买卖的,现在都因形势而当了军人,并且因为金币多或者胡子长的优点而被任命为长官。他们浑身都要披挂武器,身穿有金丝饰带的法兰绒军装,说话总要用足音量,一讨论作战方案就频出高见,自诩垂垂危矣的法兰西全是靠他们这些大话精一肩撑起的。不过,他们有时却更为害怕自己手下的士兵,因为这些人原都是些为非作歹之徒,虽然作战更为勇猛,但是劫掠成性,纵恶无度。
听说,普鲁士人快开进鲁昂了。
两个月来,国民自卫军一直驻守在城郊的森林里战战兢兢地侦察敌情,他们误杀过自己的哨兵,也曾因兔子在灌木丛中动弹了一下就准备浴血奋战,现在又全都溜回家了。他们的武器、装备,以及此前吓唬过方圆三法里内那些路碑的杀人器械,也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最后一批法国士兵终于渡过了塞纳河,经由圣塞维尔和阿夏尔镇退守奥德梅尔桥。由两名副官陪同着的将军,徒步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已然绝望,一个勇猛善战、惯于胜利的民族居然惨遭大败,就凭着手下这帮一盘散沙的残兵败卒,他再也无力回天了。
全部军队撤离了。城市陷入深深的沉寂,一种沉默的、徒留恐惧的等待。大腹便便的生意人们正惶惶不安地等候胜利者的到来,他们的男子汉气魄早就在生意场上磨光了,现在只能胆战心惊地盼着厨房里烤肉的铁钎和大菜刀不会被普鲁士人当成武器论处。
生活仿佛停滞了。商店都关了门,街道鸦雀无声。偶尔有个居民经过,也会被这种静默吓到,急忙贴着墙根溜走。
焦虑不安的等待,反倒让人盼着敌人快点来。
就在法军撤离后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几个普鲁士枪骑兵,迅速穿城而过,又过了一会儿,从圣卡特琳娜山坡上乌泱泱下来一大片人马,同时,另两股侵略军也出现在了通向达纳塔尔和布瓦吉晓姆的道路上。三支部队的前锋刚好同一时间在市政厅广场上会合,接着,普军大部队便到了。他们经由附近的每条街道到达这里,展开队列,整齐划一的沉重步伐把路面踩得喀喀作响。
用喉音发出的陌生口令顺着一排排死气沉沉、仿佛久无人住的房屋传播开来。与此同时,在紧闭的木板窗后面,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正紧张地窥视着这些胜利者,这些被《战时法》授权可以任意主宰他们生命和财产的城市主人。躲在昏暗的房间里,居民们惊恐万状,就像正在遭遇洪水和大地震。在这种毁灭性的灾难面前,任你有再大的智慧、再强壮的力量,都毫无用处。每当事物的原有秩序被颠覆,安全感不复存在,那些原本受人类法律或自然法则保护的一切遭受凶残无理的暴力摆布时,人们总会有类似的感觉。地震把整片地区的人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下;泛滥的河水把淹死的农民、耕牛和断瓦残梁一起卷走;不可一世的军队屠杀保家卫国的人,抓走俘虏,以战刀之名抢劫,用大炮的怒吼感恩上帝,这些都是可怕的灾祸,它们毁灭了对永恒正义的一切信仰,使我们不再相信任何有关上天保佑和人类理性的说教。
然而,普军的小分队却是挨家挨户地敲门,进去了便不再出来。这是入侵后的占领,战败者对征服者殷勤驯顺的义务就此开始了。
过了一段时间,等到最初的恐慌消失后,一种新的平静秩序便建立起来。在许多人家,普鲁士军官与主人同桌吃饭。有的军官也很有教养,会礼貌地对法国表示出同情,说自己是被迫参战,心里其实厌恶战争。房东一家自然要对他的这种看法表达感激,而且,指不定哪天还得仰仗他的保护呢。把他招待好了,或许还能少供养几个士兵,所以何必得罪一个自己要全力依靠的人呢?那样做是鲁莽而非勇敢。尽管他们曾因英勇抵抗而使这座城市威名远播,但鲁昂的市民不会再犯鲁莽的毛病了。人们最后从法兰西礼俗中得出了一条理由,对待外国士兵,在家中事之以礼是完全允许的,只要不在公众场合表达对他们亲近就可以了。于是,他们在外面都装作互不相识,一进家门就自在聊天,这样普鲁士人每晚在壁炉边和主人一家取暖的时间也就更长了。
这座城市甚至也一点点恢复了它原先的样子。法国人还是不大出门,但普鲁士兵却挤满了街道。除此之外,尽管身穿蓝色军装的轻骑兵军官们挎着又长又大的杀人武器在街上大摇大摆,不过对广大的普通市民来说,他们对自己轻蔑的态度并不比去年在此地咖啡馆喝酒的法国军官更加过分。
只是空气中多了某种东西,某种不可捉摸的、陌生的东西,某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异样的氛围,仿佛气味般蔓延开来,那是侵略的气味。它充斥在每家每户,充斥在公共场所,甚至改变了饮食的味道,使原住民们感觉自己仿佛是旅居在遥远而又危险的野蛮部落里。
战胜者勒索钱财,即便要得很多,居民们也总照付不误,幸好他们原本就有的是钱。不过,一个诺曼底商人越是富有就会越吝啬,只要看到自己做出任何一点牺牲,有一丁点儿的财富落入他人之手,就会心如刀绞。
但是,只消出城两三里,在通向克罗瓦塞、迪耶普或比耶萨尔的河流下游,水手和渔夫们常常能从水底捞上几具普鲁士人的尸体。它们身着军装,已经泡得发胀,有被一刀砍死的,有被殴打致死的,有脑袋被石块砸碎而死的,也有被从桥上推下水淹死的。河泥掩埋了这些暗地里进行的野蛮而又正义的复仇。这些不为人知的英雄之举、这些悄无声息的攻击,比光天化日下的战斗更加危险,却得不到应有的荣光。
对外敌的仇恨总是能激励少数愿意为信念慷慨赴死的义士。
后来,侵略者们虽然迫使城市屈从于他们严苛的纪律,但是传闻中他们在胜利进军途中所犯下的种种暴行却并未在本地发生,于是市民们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当地商人又开始盘算着做生意了。有几个商人在法军占领的勒阿弗尔港还有大笔的红利要收,他们打算从陆路先抵达迪耶普,再乘船前往港口。
他们走了相识的普鲁士军官的门路,终于得到一张总司令签署的离境许可证。
于是,他们为这趟旅行订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十位乘客在车夫那儿登记,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决定星期二早晨天不亮就出发。
几天来,地面已经冻得硬邦邦,星期一下午将近三点,大片乌云又从北方袭来。天空下起了雪,从傍晚起一直下了整夜。
清晨四点半,旅客们在诺曼底旅馆的院子里集合,他们将在那里上车。
他们仍旧睡眼蒙眬,尽管身上裹着毯子,却还是冻得直哆嗦。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他们穿着臃肿厚重的冬装,看起来像一群身着教袍的胖神甫。不过有两个人还是认出了对方,第三个也凑了过去,一起聊了起来。一个人说:“这次,我得把我老婆也带上。”另一位应和道:“我也带了。”第三个人说:“我也是。”第一个人又说:“我们不会再回鲁昂了,要是普鲁士人再逼近勒阿弗尔,我们就去英国。”他们性情相近,这主意竟不谋而合。
但是,迟迟不见有人来套车。倒是有个车夫提着风灯,时不时从黑暗的门洞里走出来,随即又消失在另一个门洞里。马厩深处,地上的垫草和肥料把马蹄磕地的声响变得十分微弱,此外还隐约传来一个男人对马说话、叱骂的声音。一阵轻轻的铃铛声表示有人在搬弄马具;这轻微的铃声很快变成清脆而连续的颤响,节奏随马的活动而变化,有时静止无声,有时又猛响一下,同时伴着马蹄磕击地面的声音。
门突然关上了,各种声音立刻消失。忍受着寒冷的商人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绵密的雪花絮片织成一幅闪闪发亮的帷幕,向大地徐徐垂落。它给一切蒙上了雪花泡沫,抹去了万物的轮廓;这被严冬掩埋的静默城市里,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雪花飘落时那隐隐约约、似有若无、无可名状的窸窸窣窣,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感觉。这些混杂在一起的轻盈细微的粒子,仿佛充盈了整个空间,覆盖了全部世界。
车夫提着风灯出现了,拉着一匹耷拉着脑袋的马,这匹马看样子并不情愿出门。他把马拉到车辕边,套上缰绳,转了好半天才把马具固定住。因为他得一手提灯照亮,只能用另一只手干活。正要找第二匹马时,他发现旅客们一动不动,已经被雪染白了,便说:“你们为什么不上车去?至少可以避避雪。”
他们肯定没想到可以上车,一听这话便连忙向马车涌去。三个男人先让他们的妻子坐在最里面,随即也上了车。然后,另外几个模糊的人影也登上去,坐在了最后几个座位上,相互间一句话不说。
车厢地板上铺着麦秸,乘客们都把脚伸到里面。坐在最里头的太太们点燃了随身带的几个装有化学炭的铜制小手炉,然后轻声数说着这种手炉的种种好处。然而,她们说了老半天,颠来倒去念叨的,其实大家早就已经知道了。
马车终于套好了,考虑到雪天路不好走,最终套上了六匹马,而不是四匹。车外的声音问道:“都上车了吗?”里面有个声音答道:“都上来了。”于是,一行人出发了。
马车行进缓慢,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车轮深轧在积雪里,整个车厢嘎吱嘎吱地呻吟着。六匹马脚下打着滑,气喘吁吁,鼻子里喷着热气。又粗又长的马鞭被车夫甩得噼啪作响,不停地四处飞舞,像条长蛇时而蜷起,时而舒展,猛地抽上某个圆滚滚的屁股后,那匹马就会绷紧肌肉,更加用力地拉起来。
天已经亮了,却没有人察觉。一位旅客是土生土长的老鲁昂人,那被他比作“棉花雨”的漫天飞洒的雪片,此时也不再下了。浑浊的日光穿过厚厚的乌云,白色的原野在云层下格外耀眼,时而出现一排披挂冰凇的大树,时而又显出一间戴着雪帽子的茅屋。
车厢里,借着微弱的晨曦,乘客们开始好奇地相互打量。
在车厢最里头最舒服的座位上,两个人正面对面打着盹,那是大桥街葡萄酒批发商卢瓦梭先生和他的太太。
卢瓦梭从前在一个老板手下做伙计,后来老板破了产,他就把店产盘了下来,发了财。他惯用极低的价格把次品葡萄酒批发给乡下的小贩,因此在熟人和朋友的眼里,他就是个狡猾的奸商,一个整天耍诡计、瞎胡闹的地道的诺曼底佬。
他的奸商之名早已尽人皆知,以致在某次省政府晚会上,图奈尔先生—一个当地擅写寓言和歌谣,以思想敏锐、文笔细腻著称的名作家—看到在场的女士们渐有困意,便建议她们玩一局“鸟翩跹”游戏,这一双关妙语顿时翩跹起舞,飞出省政府大厅,传遍了城中每家每户的客厅,让全省人整整开怀大笑了一个月。
卢瓦梭出名还因为他生性滑稽,爱开各种善意或恶意的玩笑;所有人提起他都会马上加一句:“这个卢瓦梭,真是个活宝。”
他身材矮小,却挺着一个大圆球一样的肚子,圆球上安装着一张红彤彤的脸,两边是花白的连鬓胡。
而他的妻子却是个高大、壮硕、果断的人,说话嗓门高,办事也利索,是店里的活算盘和大总管;而他就靠着插诨打科来活跃店里的气氛。
这对夫妇旁边是更体面的卡雷——拉马东先生,此人身处上流社会,是纺织业的大人物,有三家纺织厂,荣获过“荣誉军团勋位”,还是省议会的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他都是温和反对派的领袖。扮演这种角色的行事方式,按他自己的话讲,就是先用“温和的武器”反对某项提案,然后再附和赞成该提案,而这样做只是为了能获得更高的报酬。卡雷—拉马东太太比她的丈夫年轻很多,派驻鲁昂的贵胄军官们常常能在她身上获得安慰。
她蜷缩在毛皮大衣中,与丈夫面对面坐着,看起来娇小可爱、玲珑有致。她正用忧郁的眼光,瞧着这破旧寒酸的车厢。
坐在她旁边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他们的姓是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之一。伯爵是个派头十足的老绅士,他对自己极尽巧饰,以彰显和亨利四世国王天生的相似之处。根据他家族的光荣传说,亨利四世国王曾搞大了一位布雷维尔太太的肚子,为此,那位太太的丈夫被晋封了伯爵,并荣升为省长。
于贝尔伯爵是卡雷—拉马东先生在省议会的同僚,他代表该省的奥尔良派。有关他究竟怎么和南特城一个小船主女儿结婚的事,一直是个谜。但是,伯爵夫人倒是雍容大方,待人接物能力出众,人们甚至认为路易—菲力普国王的一个王子曾经追求过她,因此整个贵族阶层对她礼敬有加。一直以来,她的沙龙在当地可算得上首屈一指,那是当地唯一保留旧式高雅情调的地方,想进去做客可不容易。
布雷维尔夫妇的财产都是不动产,据说年收入高达五十万里弗尔呢!
这六个人是车厢中的主要人物,属于那种收入丰厚、生活安定并且有权有势的社会阶层,是公认的虔诚信教、崇尚道德的正人君子。
三位太太恰好坐在同一条长凳上,伯爵夫人旁边还有两个修女。她们一边数着长念珠,一边小声念着《主祷文》和《圣母经》。其中,年老的修女满脸小麻点,像是迎面挨了一记霰弹;另一个则非常瘦弱,有一张病态的俏脸,胸部像得了肺痨似的干瘪下去:那是被一种甘心殒身殉教和近乎疯狂的信仰吞噬掉的。
在两个修女对面,一男一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男的很有名气,就是人称“民主党人”的高努代,达官贵人心中的危险人物。二十年来,他泡在所有民主党人出入的咖啡馆里,用大杯啤酒滋润他那红棕色的大胡子。他从糖果商父亲那里得到了一大笔遗产,和兄弟朋友们坐吃山空后,就迫不及待地盼着共和国到来,以便取得他为革命喝掉那么多啤酒后应得的位子。九月四日事变那天,或许是有人作弄他,他真的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长了。可是当他去上任时,那些已成为办公室唯一主人的打杂的都拒绝承认他,因此他又不得不“下野”了。除此之外,他倒算是个挺好的家伙,绝无害人之心,又乐于助人。他以无比的热情参与组织了鲁昂的防务工作,发动大家在平地上挖了许多坑,让人把旁边森林里的小树全部砍倒,在每条大路上都布置了陷阱。他对自己的布防工作十分满意,料想必建大功,所以当敌人逼近时,他便飞快地撤退回城里了。现在,他认为勒阿弗尔马上就需要他去构筑新的防御工事,自己肯定会比在鲁昂派上更大的用场。
那女的,就是人们所谓的“妓女”。因为过早发胖出了名,得了个“羊脂球”的绰号。她身材矮小,浑身圆滚滚,肥得像要流油;十指鼓鼓囊囊,只在关节处收紧,像一串串勒紧的短香肠;皮肤紧绷得发亮,硕大的胸部抵在衣裙中。不过她依旧诱人,依旧受人追捧。她是那么鲜嫩,让人看了就高兴。她的脸像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花;脸的上部闪烁着一双极美的黑眼睛,浓密的长睫毛遮住了它们,并在眼眸中投下阴影;下部是一张迷人的嘴巴,小巧、湿润,仿佛专为接吻而生,里面长着两排精致晶莹的细牙。
听说,她还有很多妙不可言的才能。
一认出她,那几位正派女人便窃窃私语起来,虽是悄悄话,但一说到什么“婊子”、“社会耻辱”之类的字眼时,声音又特别响。她抬起头,用无畏和挑衅的目光扫视周围的人,车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低下了头,只有卢瓦梭兴奋地窥视着她。
可是没过多久,三位夫人又聊起天来,这个妓女的出现让她们突然就成了朋友,甚至亲密无间了。在她们看来,面对这个出卖皮肉的无耻女人,她们应该联合起来,端起身为人妻的尊严。因为合法的爱情总是瞧不起那放纵、泛滥的私情的。
三个男人也同样如此,一看到高努代,出于保守派的本能,他们就相互靠拢,并开始用蔑视穷人的语气谈论金钱。于贝尔伯爵掰着指头计算普鲁士人让他蒙受的损失,比如被盗的牲口和无人收割的庄稼之类,但说话的口气却像个家财万贯的大领主一样满不在乎,仿佛这点儿小损失只能让他在一年内略有困扰。卡雷—拉马东先生在纺织业历经风雨,因此早就提前把六十万法郎汇到英国,以备不时之需。至于卢瓦梭,他已设法把地窖里剩下的劣质葡萄酒全卖给了法军后勤部,这样国家就欠了他一大笔债,他满心指望能在勒阿弗尔拿到这笔钱。
三个人一边交谈,一边频频交换友好的眼色。尽管他们身份有别,但只要一谈起钱,就立刻变得情投意合。因为他们觉得彼此都是共济会中的兄弟,只要手一插进裤兜,就能把金币拨弄得叮当响。
车走得极慢,到上午十点钟才驶出不到四法里。每逢上坡,男乘客们还得下车走路,而他们已经这样三次了。大家开始担心起来,因为本该在托特吃午饭的,现在恐怕天黑前都到不了了,这真让人发愁。每个人都使劲瞧着窗外,指望能在路边找到一家小酒馆,而此时马车偏偏又陷进一个雪坑,众人花了两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把它拉出来。
食欲越来越强烈,弄得大家心烦意乱,但沿途却连一家小酒馆或小饭店都看不见。因为有普鲁士人在附近,还有不断经过且饥肠辘辘的法军,这里所有的买卖早就被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路边的农庄里找吃的,却连一块面包也找不到。心怀疑惧的农民担心被士兵洗劫,早就把存粮藏了起来。那些大兵什么吃的也没有,所以见到什么就抢什么。
快到下午一点时,卢瓦梭公开声称,他感到胃里空得厉害。其实大家也早已像他一样忍受着饥饿的折磨;进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谈话的劲头也减小了。
不时有人打哈欠,接着另一个人立刻就被传染,于是每个人轮流打起哈欠来,按照各自性格、修养和社会地位的不同,有的张着大嘴发出巨响,有的比较节制,打哈欠时赶紧用手遮住冒热气的嘴巴。
羊脂球有好几次弯下腰,似乎是在裙子下面寻找什么。但每一次,她都看看旁边的人,犹豫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大家都脸色苍白,神情苦闷。卢瓦梭声称他现在愿意出价一千法郎买一只猪肘,他妻子赶忙做了个似乎是要制止他的手势,但还是忍住了。每当她一听说要破费钱,总会痛心疾首,在这件天大的事上,她是连玩笑都会当真的。伯爵则说:“说真的,我也感觉不舒服,我怎么就没想到要带点吃的呢?”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产生了这样的自责。
不过,高努代却带着满满一壶朗姆酒;他想请大家喝点,却被冷冷地拒绝了,只有卢瓦梭领情抿了两口,送还酒壶时还表示感谢:“酒还是很好的,能暖身子,还能骗骗肚子。”酒一下肚,他便又起了兴头,提议像民谣里唱的小船那样,把最胖的乘客吃掉。这句影射羊脂球的话让几位有教养的人听了反感,大家都没搭话,只有高努代笑了笑。两个修女已经停止了念《玫瑰经》,双手缩进宽大的袖笼里,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睛死死盯住地面,大概是在领味天赐的痛苦,以作为对上天的奉献吧。
三点钟,车子来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中央,满眼望去,不见一个村子。羊脂球突然弯下腰,从长凳下面拉出一个盖着白餐巾的大篮子来。
她先从篮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碟、一只精致的小银杯,然后又端出一个大罐子,里面盛着两只切成块的子鸡,鸡肉上还裹着已经凝成冻的酱汁。众人瞅见篮子里还包着其他好东西,有肉酱、水果、蜜饯,足够出门三天用的,根本不用吃旅店厨房的饭菜。食品包中还探出了四个葡萄酒瓶。羊脂球拿起一个鸡翅膀,就着一个被诺曼底人称为“摄政时代”的小面包,慢慢吃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大家张大了鼻孔嗅着食物四溢的香气,口水随之涌出,耳根下的颚骨也绷得紧紧的。太太们对这个她们本就鄙视的妓女更加痛恨了,恨不得杀掉她,或者把她和她的酒杯、篮子以及所有吃的东西扔下车,丢到雪里。
不过卢瓦梭却死死盯着鸡肉罐子:“太好了,这位女士比我们有先见之明,有些人总是想得很周到。”羊脂球抬起头对他说:“您想吃点吗,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不好受吧。”他点头致谢道:“说实话,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那就不客气啦。战争时期,特别对待嘛,不是吗,夫人?”他瞟了一眼四周,又说:“在这种时候,能找到发善心的人真是太让人高兴了。”为了不弄脏裤子,他把身边一张报纸摊开,然后用一直随身携带的小折刀叉起一只裹满冻汁的鸡腿,咬下一口细细咀嚼起来。见他吃得那么心满意足,车厢里不禁响起了一片懊丧的叹息声。
而羊脂球又用谦逊温和的话语邀请两位修女分享她的小吃。两位修女立刻接受了,糊里糊涂地谢了两声后,眼睛都没抬就赶忙大吃起来。旁边的高努代也没有拒绝她的邀请,他们和两个修女把报纸摊在膝上,当作一张餐桌。
几张嘴不停地开开合合,吞咽咀嚼。卢瓦梭在角落里起劲地吃着,还小声鼓励妻子跟他一样做。她犹豫了很久,直到五脏六腑一阵痉挛后才不得不屈服。她的丈夫委婉地问他“可爱的女伴”是否可以让他给太太拿一个小鸡块。羊脂球友善地笑着说:“可以,当然可以,先生。”然后就把罐子递了过去。
当他们打开第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后,又一个尴尬产生了:只有一只酒杯。大家把杯子依次传递,喝之前擦一下杯口。只有高努代,或许是风流成性了,偏偏故意要把嘴唇放在羊脂球嘴唇湿润过的地方。
如此一来,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食物香气,而被进食者们团团围住的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却承受着坦塔罗斯那样看得见吃不着的痛苦折磨。突然,纺织厂老板年轻的老婆忽然发出一声长息,大家都转过头来,只见她的脸色像外面的雪一样惨白,眼皮一合,脑门一低,就晕了过去。她丈夫慌忙向众人求助。大家也没了主意,只有那个上了年纪的修女托起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放在她的双唇间,让她啜了一点酒。只见这位漂亮的夫人动弹了一下,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她现在感觉好一点了。但是,为了让她不再晕倒,老修女又强迫她喝下满满一杯波尔多酒,说:“就是饿的,没别的事。”
这时,羊脂球的脸涨得通红,显得十分尴尬,看着四位仍然饿着肚子的乘客,嗫嚅道:“天哪,如果我冒昧地请几位先生和太太……”她随即又止住了话,生怕遭遇奚落。卢瓦梭接话道:“嗨,当然啦,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是兄弟姐妹,理应互相帮助。来吧,太太们,别客气,吃吧。真见鬼!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地方过夜还难说呢,照现在的走法,明天中午都到不了托特。”那四个人却还在犹犹豫豫,谁都不敢说出“好吧”这个得担责任的词。
还是伯爵解决了问题。他转向怯生生的胖姑娘,摆出他高贵的绅士派头,对她说:“我们接受并感谢您的邀请,夫人。”
万事开头难,只要渡过了卢比孔河,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于是篮子被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原来还有一罐鹅肝酱、一罐雀肉酱、一段熏牛舌、几个克拉萨纳梨、一块主教桥干酪、几块小点心和满满一瓶醋腌的乳黄瓜和洋葱头—羊脂球也和所有妇女一样,喜欢吃生冷蔬菜。
现在,既然吃了姑娘的东西,就不能不和她说话了。于是他们聊起天来,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见她举止谈吐得体,也就放开了。布雷维尔太太和卡雷——拉马东太太都是精通交际手段的人,懂得如何在一些细节处让自己表现出和蔼亲切,同时又不失身份。伯爵夫人尤其魅力非凡,表现出高贵妇人所特有的和任何人接触都不能玷污她的那种屈尊俯就的架势。而壮实的卢瓦梭太太则守着顽固的观念,态度依然生硬,说得虽少,吃得却很多。
大家自然而然谈到了战争。有人提起了普鲁士人的残暴行径和法兰西人的英勇事迹,这几个逃跑者全都对别人的勇气表达了赞赏与向往。不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了各自的人生经历,羊脂球怀着真诚的激动,用姑娘表达内心愤怒时常用的激烈词句,叙述了自己离开鲁昂的经过:“开始我以为可以留下来,我家里储存了很多吃的,因此我宁愿养几个士兵也不想出外流浪。但是当我看见这些普鲁士人时,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们让我怒不可遏。唉!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子汉呢!我为此曾羞惭地哭了整整一天。我从窗口看着他们,那些戴尖顶盔的猪,若不是女仆抓住我的手,我一定会用家具砸断他们的脊梁骨。后来他们居然上门要住到我家,我跳起来掐住了第一个人的脖子。掐死他们也不见得有多难,要不是有人从后面扯住我的头发,我肯定就把那家伙干掉了。事后我只得躲了起来。最终,我找到一个机会,逃了出来,因此到了这里。”
大家对她大大称赞一番。在乘客们的心中,羊脂球立刻高大了起来,因为他们可没有像她这么勇敢。高努代在听讲时,就像神甫听到虔诚的信徒在赞美上帝,脸上一直挂着使徒般善意和嘉许的微笑。因为“爱国”是那些大胡子民主党人的专利,正如穿长袍的教士拥有宗教的专利一样。轮到他说话时,他搬出说教的口吻,用从每天贴在墙上的宣言中学来的浮夸语调慷慨陈词起来,最后,他发表了一段精彩的演说,声色俱厉地斥责了那个“坏蛋巴丹盖”。
但是,这下却惹恼了羊脂球,因为她是拿破仑三世的崇拜者。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说话也结巴了:“我倒要看看您,你们这些人,处在他的位置上又能怎样,那可更有好戏看了。真是龌龊,啊,是的!是你们背叛了他,背叛了这个人!要是由你们这些家伙来统治法国,那我们就只能选择离开了!”高努代无动于衷,嘴角依然挂着高人一等的微笑,但是大家都感觉,脏话就快要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了。正在此时,伯爵介入了,他以权威的口吻宣布一切真诚的意见都应该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姑娘的怒火。不过,伯爵夫人和纺织厂老板娘却在无意间被这个妓女吸引住了,她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人,骨子里就对共和国怀有莫名其妙的仇恨,同时又像所有女人一样,对讲究排场的专制政府怀有天生的爱慕。这个姑娘是多么崇高而且大义凛然啊,和她们是多么相像!
篮子已经空了。十个人吃光一篮子食物可谓毫不费力,同时还只嫌篮子不够大呢。他们又聊了一阵子,不过自从东西被吃完后,气氛就渐渐冷了。
夜幕降临,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人在消化食物时对寒冷最敏感,羊脂球尽管肥胖,却也冻得打起哆嗦来。布雷维尔太太表示愿意借自己的小手炉给羊脂球烤一会儿,里面的炭从早晨到现在已换了几次。羊脂球立刻接受了,因为她觉得双脚已经冻僵。卡雷—拉马东太太和卢瓦梭太太也把她们的手炉借给了两位修女。
车夫点起了风灯。跳跃的灯光照亮了大汗淋漓的马屁股,上方有一团热气。在飘忽不定的灯光中,道路两旁的积雪随着马车前进,仿佛在向后疾驰。
车厢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在羊脂球和高努代之间突然发出了一声响动;卢瓦梭的目光在黑暗中搜索着,他坚信看见那个大胡子男人躲闪了一下,似乎是挨了一记闷拳。
大路前方出现了点点灯火,托特到了。他们已经走了十一个多小时,外加途中四次让马停下吃燕麦和喘口气的两个多小时,总共十四个小时。马车驶进小镇,在通商旅店门口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熟悉的响声惊得所有乘客打了个冷战:那是刀鞘磕地的声音。紧接着,他们听见一个普鲁士人在喊叫着什么。
马车已经停稳,却没人下车,好像料定一下车就会惨遭屠杀。这时车夫出现了,他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倏地一下照亮了从里到外两排惊惶失措的脸孔,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在车夫身旁,明亮的灯光里显露出一个普鲁士军官,是个特别瘦的高个青年,留着一头金发。他身上的军装紧绷着,就像姑娘穿的紧身胸衣。他歪戴着锃亮的大盖帽,这让他与英国旅馆里的侍者十分相像。他的小胡子留得过分得大,长胡须根根笔直,不断向两旁伸展,越来越细,最后只剩下一根金黄色的细丝,细得让人看不到胡尖儿。他的小胡子似乎都压在嘴角,扯着腮帮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垂的褶痕。
他用阿尔萨斯腔的法语请乘客们下车,生硬地说:“先生们、绿(女)士们,能请你们霞(下)来吗?”
两位修女首先服从,圣门女子总是习惯对一切都逆来顺受。接着走出来的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后面跟着纺织厂老板和他老婆,然后是把高大的妻子推在前面的卢瓦梭。他脚刚落地就对军官说:“您好,先生。”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谨慎小心。而对方却和所有大权在握的人一样傲慢,睨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羊脂球和高努代虽然坐在车门口,却是最后下车的,在敌人面前,他们竭力保持严肃庄重的神色。胖姑娘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而民主党人则用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捻着他那红色的长胡子,有些悲剧的意味。他们二人懂得,在这样的遭遇中,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代表着自己的国家,所以都想保持些尊严;同时,他们对同伴们的驯顺感到愤愤。羊脂球尽量想表现得比身旁的高贵女人们更有尊严;而高努代则觉得自己应该成为楷模,举手投足都应该表现出从前在路上挖坑搞防务时的劲头。
众人走进旅馆的大厨房,普鲁士人让他们出示总司令签发的离境许可证,上面记录着每位旅客的姓名、体貌特征和职业,他比较每个人和证件上的内容,对这些人审查了很久。
然后,他突然说了声“号(好)了”,就走了。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而肚子又饿了起来,于是吩咐旅馆准备晚餐。做好饭至少得半个小时,因此在两个女佣忙碌的时候,他们就去看各自的房间了。客房全部排列在一条长廊里,长廊尽头是一扇玻璃门,上面写着“一百号”。
终于,正当大家要坐上餐桌时,旅馆老板亲自来了。他当过马贩,是个患哮喘病的胖子,喉咙里总是呼噜噜涌动着沙哑的痰声。他的父亲把弗朗维这个姓传给了他。
他问道:
“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
羊脂球吃了一惊,转身答道:
“是我。”
“小姐,普鲁士军官想立刻和您谈谈。”
“和我?”
“是的,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的话。”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一下后,断然回绝道:
“也许吧,但是我不想去。”
她身边立刻产生一阵骚动,大家开始议论,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命令。伯爵走到羊脂球身边说:
“您这可不对了,夫人,因为您的拒绝不仅会给您,而且会给您所有的同伴都带来麻烦。绝不要和当权者作对。走走过场肯定不会有任何危险,或许是为了补办什么手续。”
大家纷纷认同伯爵的说法,一起央求她,催促她,讲各类道理,终于说服了她,因为大家都害怕拒绝会引起更多的麻烦。最后她说道:
“我是为了你们才去的,就是这样!”
伯爵夫人拉住她的手:
“我们都很感激您。”
她走了出去,大家要等她回来才开饭。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在懊丧,为什么被请去的不是自己,而偏偏是这个脾气暴躁的姑娘。同时又默默准备了一些阿谀之辞,以便轮到自己去时好说出来。
然而,才过十分钟,她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脸涨得通红,没头没脑地怒斥道:“呸!流氓!这个流氓!”
众人急于探听究竟,可她就是默不作声。伯爵一再追问,她才非常庄重地答道:“不,这和你们无关,我不能说。”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大汤锅坐了下来,卷心菜的香味从锅中飘出,尽管之前紧张了一阵,但这顿晚餐还是颇让人愉快的。苹果酒很棒,卢瓦梭夫妇和两个修女为了省钱,点了这种酒。其他人则要了葡萄酒。高努代点的是啤酒,他会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打开酒瓶,让啤酒溢出白沫,歪着杯子端详一番,然后把杯子举到灯和两眼之间,仔细鉴赏酒的色泽。喝酒时,他那与他偏爱的饮料色泽相近的大胡子也仿佛激动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大啤酒杯,视线绝难从中拔出,那副样子,仿佛是在履行降临人世后的唯一使命。简直可以说,在他头脑中,他已把这辈子的两大嗜好—啤酒与革命—合而为一了,在享受其中一件时,绝不会忘记另一件。
弗朗维夫妇在餐桌顶头吃饭,丈夫像个破火车头那样嘶哑地喘着,由于胸腔抽送空气太剧烈,导致他吃饭时顾不上说话,可是妻子却说个没完。她讲了普鲁士人来后给她的全部印象,他们说的话、做的事。她恨透了普鲁士人,首先是他们害得她损失了很多钱,其次是她有两个儿子在军队里。她讲话时专对着伯爵夫人,因为能和一位贵妇交谈让她感到欢欣鼓舞。
接着她压低声音说起一些敏感的事情,她的丈夫不住打断她的话:
“你最好闭嘴,弗朗维太太。”
但她毫不理会,继续说:
“是的,夫人。这些人,他们翻来覆去只会吃土豆烧猪肉,要不就是猪肉烧土豆。别以为他们很干净。才不是呢!他们到处拉屎,请原谅我的不敬。您要是见过他们操练就好了,他们一练就是几个钟头,甚至几天。他们所有人集合在一片空地上:向前走,向后走,向这边转,向那边转。他们至少可以在自己的国家种种地,或者修修路!可是不,夫人,这些当兵的没给谁带来好处!难道可怜的老百姓养活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学习杀人,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干吗!是的,我只是个没读过书的老太婆,可是看到他们从早到晚踏步走,把自己累得够呛,我就对自己说:是不是有人发明了那么多好东西,造福大家以后,就得有另外一些人专心作恶,吃尽苦头去危害别人!不管杀的是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还是法国人,杀人总是一件可恨的事吧?如果有人伤害了您,您为自己报仇去报复他,这还不对,会被判刑;可是有人像打猎一样用枪杀死我们的孩子,却成了义举,不然为什么要给杀人最多的人发勋章呢?—不,您瞧,这事我总也弄不明白!”
高努代抬高嗓门说:
“若是进攻爱好和平的邻国,这种战争是野蛮行径;如果是保卫祖国,那就是神圣的责任。”
老太婆低下了头:
“是的,自卫的时候是另一回事。但是对那些把打仗当游戏的皇帝们,难道不该把他们全部干掉吗?”
高努代的眼睛发出光来:
“说得太好了,女公民!”
卡雷——拉马东先生陷入了沉思,虽然他狂热崇拜着杰出的领袖们,但这个农妇的见解却让他想到,在一个由于太多人无所事事而濒临崩溃的国家,有那么多力量没有被用在生产上,如果把它们用在得花几百年才能完成的伟大工程中去,那将会创造多少财富啊。
卢瓦梭却离开了座位,跑去和旅馆老板小声聊天。那胖老板笑着,咳嗽着,不停吐痰;对方的笑话逗得他肚皮直颤。最终,他向卢瓦梭订了六桶波尔多酒,等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就交货。
酒足饭饱后,由于大家已经累坏了,便纷纷上床睡觉。
可是卢瓦梭却察觉到一些蹊跷,他安顿妻子上床后,就不时地把耳朵和眼睛贴在钥匙孔上,试图去发现他所谓的“走廊秘密”。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赶紧透过钥匙孔去看。只见羊脂球身穿一件带白花边的蓝色羊绒睡袍,显得比白天更加丰腴多姿。她手上擎着一个烛台,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去,但是旁边有扇门虚掩着。几分钟后,当她往回走时,只穿着背带裤的高努代跟了上来。他们小声地说着话,然后立定,羊脂球似乎坚决不让高努代进她的房间,可惜卢瓦梭听不见对话。不过最后,由于他们抬高了声音,他总算听到了几句。高努代热烈地要求着,他说:
“看,您真傻,这对您有什么呢?”
她看上去很生气,答道:
“不,亲爱的,有些时候这种事不能做。要是在这儿做就更是一种耻辱。”
他大概是一点儿没听懂,又问了一次为什么。于是她发火了,嗓门提得更高:
“为什么?您不明白为什么?这房子里有普鲁士人,有敌人!或许就在我们隔壁的房间,您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说话了。外敌在侧,妓女也不会让人碰,这种爱国的羞耻感应该是唤醒了他心中摇摇欲坠的尊严。他只和她拥抱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地回房去了。
卢瓦梭的欲望却被激起。他离开了钥匙孔,在房间里来了个击脚跳,戴上他的马德拉斯头巾,掀起盖在他妻子硬邦邦的身体上的被单,用一个深吻把她唤醒,同时柔声问道:“你爱我吗,亲爱的?”
整栋房子归于沉寂。可是过了没多久,在不明方向的某处,可能是地窖,也可能是阁楼,响起了单调、规律又洪亮的鼾声。这响声沉闷、冗长,而且像锅炉受到蒸汽压力一般抖动着—这是弗朗维先生在酣睡。
次日,由于事先决定早晨八点钟出发,大家便在厨房会合了;可是那辆马车却兀自停在院子中间,顶篷盖着一层积雪,既没有马匹,也不见车夫。大家去马厩、草料房和车棚找人,却都是白费力气。于是几个男人决定出门去镇上找。他们来到广场上,广场尽头有一座教堂,两旁是一些低矮的房子,可以看见一些普鲁士士兵在里面。他们看到第一个士兵在削土豆皮;第二个稍远一点,在帮着打扫理发铺;还有个络腮胡一直连到鬓角的,把一个哭闹的婴儿放在膝头摇晃、亲吻,努力想让他安静下来。男人们都在部队打仗,留守的胖农妇们此刻正用手势示意这些胜利者们去做该做的工作:劈木柴、面包蘸汤、磨咖啡。其中一个甚至为他的女房东,一个手脚不便的老太婆洗衬衣。
伯爵见此大为惊讶,便询问一位从本堂神甫住宅里出来的执事,这位虔诚的老信徒答道:“哦!这些可不是坏人,听说他们不是普鲁士人。他们来自更远的地方,我不太清楚是哪里,他们全都把老婆孩子留在家乡。咳,战争对他们来说可不好玩儿!我敢打赌,他们家里的妻儿也在为这些男人哭泣,他们国家与我们国家一样充满了苦难。我们这儿到现在还不算太糟糕,因为他们没有干什么坏事,反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干活。您看,先生,穷人之间就该互相帮助……张罗打仗的只是那些大人物。”
见到胜利者与失败者竟能如此融洽相处,高努代感到愤怒,随即转身离去,他宁可自己一个人在旅馆里待着。卢瓦梭说了句笑话:“他们是给这儿的人口充数的。”卡雷——拉马东先生则说了句严肃的话:“他们是在补偿。”然而,他们还是找不到车夫。最后,众人在镇子的咖啡馆里发现,他正和那个普鲁士军官的副官亲密地坐在一张桌子上。
伯爵上前责问道:
“我们不是吩咐过您八点钟套好车的吗?”
“哦!这没错,但是后来又有人给我下了新的命令。”
“什么命令?”
“不准套车。”
“那这命令是谁下的?”
“还用问,当然是普鲁士军官。”
“为什么?”
“那我可不知道。您自己去问他吧。他命令不许我套车,我就不套—就这样。”
“是他亲口对您说的吗?”
“不,先生,是旅馆老板转达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在我正要回屋睡觉的时候。”
三个男人忧心忡忡地回旅店去了。
他们想去找弗朗维先生,女仆回复说先生因为有哮喘病,不休息到十点钟是绝不起床的。他甚至明确表示过,除非失火,否则绝对不要提前叫醒他。
他们又想求见普鲁士军官,却也绝对见不着。尽管军官就住在旅店里,但也只有获得过特许的弗朗维先生能去找他说一些事情。剩下的只有等待了。女人们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料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在厨房高大的烟囱下面,高努代坐了下来,炉火烧得正旺。他叫人搬来一张小咖啡桌,要了一小瓶啤酒,抽起了烟斗。他的这只烟斗在民主党们中间受到的敬重,几乎与他本人相当,仿佛它为高努代效力就等同于为祖国效力。这只美妙的海泡石烟斗和主人的牙齿一样黑,结了一层厚厚的、令人起敬的烟垢,但是这烟斗烟香馥郁、曲线优美、油光锃亮,高努代总是随手把玩,简直成了他形象的一部分。高努代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时而盯着炉火,时而瞅瞅杯中浮起的酒沫。每喝完一口,他都要心满意足地用瘦长的手指撩一下油腻的长发,同时还用鼻子嗅嗅沾上泡沫的小胡子。
卢瓦梭借口出去活动腿脚,到当地的小酒店推销他的葡萄酒去了。伯爵和纺织厂老板开始谈论政治,他们预测法国的未来。一个对奥尔良党抱有信心,另一个则相信会横空出世一位不为人知的救世主,一位在绝境中挺身而出的英雄:也许是一位杜·盖克兰,一位圣女贞德?或是另一个拿破仑一世?唉!谁知道呢,要是皇太子不那么年轻就好了!高努代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像个参透天机的人那样微笑着,烟草的香气弥漫在厨房里。
十点的钟声响起时,弗朗维先生出现了。众人赶紧上前问他,但他也只是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两三遍:“军官是这样对我说的:‘弗朗维先生,你去通知车夫,明天不允许给这些旅客套车。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准离开。’您听清楚了吧,就是这样。”
于是大家都想去见军官。伯爵让人把自己的名片送去,卡雷——拉马东先生也在这张名片上附上自己的名字和一切头衔。普鲁士军官派人答复说,他同意这两个人去与他谈话,但必须在他吃完午饭后,也就是将近下午一点的时候。
太太们也都下了楼。忧心忡忡之余,大家还是吃了点东西。羊脂球像是生病了,看上去异常惊慌。
喝完咖啡,副官来找这两位先生了。
卢瓦梭也要和两人同去。为了使这次拜访显得更隆重,他们还想拉上高努代一起去,但是后者扬言永远不想和普鲁士人有任何联系,说罢就重新坐在烟囱下面,又要了一小瓶啤酒。三个男人上了楼,被带进旅馆一间最漂亮的房间,普鲁士军官就在那里接见他们。他半躺在一张扶手椅上,双脚跷在壁炉上,正抽着一只长长的瓷烟斗,身上裹着一件亮闪闪的睡衣,大概是从某个品味低劣的有钱人丢弃的房子里偷来的。看到来客,他既不起身,也没和他们打招呼,连看也不看一眼。打了胜仗的军人惯有的那种粗鲁与傲慢,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逆(你)们有什么庆(请)求?”
伯爵说:“我们想离开这里,先生。”
“不行。”
“可以请问一下您为什么拒绝吗?”
“因为沃(我)不原(愿)意。”
“我怀着极大的尊敬,恳请您留意,先生,贵军总司令给我们签发了到迪耶普的离境许可证。而且我不认为我们做了什么错事,值得您如此严厉。”
“沃(我)不原(愿)意……久(就)是这样……逆(你)们克(可)以霞(下)去了。”
三个人躬身退了出来。于是,下午的时光变得格外阴郁。众人对普鲁士人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法完全看不懂,脑子里跳出各种古怪的猜测。大家都待在厨房里,一边设想各种可能,一边没完没了地论证:要把他们扣为人质?—但是有何企图?—或者把他们当战俘带走?甚至是向他们勒索重金?勒索这个想法让他们忽然惊慌失措,最有钱的人怕得最厉害,他们似乎已经看到自己为了活命,不得不把一袋袋满满的金币倒在这个蛮横无理的军官手上了。他们绞尽脑汁想找一些能让人相信的谎言来隐瞒财富,好让自己被当作穷人—最穷的那种穷光蛋。卢瓦梭甚至把表链摘下藏在了口袋里。夜幕的降临更是增加了他们的恐惧。灯亮了,离吃晚饭还有两个小时,卢瓦梭太太提议玩一局三十一点,这能分散一下注意力,大家于是同意了。就连高努代也礼貌地熄灭了烟斗,加入牌局玩了起来。
伯爵洗牌,又发牌,羊脂球一上来就拿到了三十一点。很快,玩牌的兴趣消减了人们心中的焦虑。但是,高努代却瞧见卢瓦梭夫妇在串通作弊。
大家正要就餐时,弗朗维先生又出现了,他用沙哑的喉音说:“普鲁士军官让我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不是已经改变主意了?”
羊脂球站着不动,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然后突然又变得通红,她气得直喘,连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她勃然大怒道:“您去告诉那个恶棍,那个无赖,那个普鲁士混蛋,我永远也不会答应。您听清楚了:绝不,绝不,绝不!”
胖老板出去了。羊脂球被团团围起来,大家一个劲儿打听她和普鲁士军官的内情。她开始还坚持不说,但很快就怒不可遏地吼道:“他要什么?……他要什么?……他要跟我睡觉!”谁也没介意这句粗俗的话,因为大家都愤怒极了。高努代把酒杯猛地往桌上一摔,酒杯碎了。众人一齐痛骂这个无耻的混蛋,义愤之声不止,所有人都发誓要抵抗到底,仿佛在敌人要求羊脂球做出的牺牲中,自己也承担了一份似的。伯爵深恶痛绝地表示,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与古代野蛮人无异。女人们更是对羊脂球表达出怜惜和坚定的同情。两个不到开饭不露面的修女,此时低着头一言不发。
然而在第一波怒气消停之后,大家还是照常吃了晚饭。不过,他们的话很少,各自却若有所思。
太太们很早就回房了。男人们全都抽起烟斗,玩起一种叫作“埃卡泰”的纸牌来,他们请弗朗维先生一起玩,是想借此巧妙地向他打听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军官不再与他们作对。但弗朗维只想着手里的牌,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而且不停地说:“出牌,先生们,出牌。”他专心得连吐痰都忘了,因此声音有时会在胸腔里拖得更长。从深沉的音调到小公鸡学打鸣时的尖叫,哮喘病人所有可能发出的声音都从他嘘嘘作响的肺里冒了出来。
他的妻子打着瞌睡来找他,他甚至拒绝上楼。于是她自己走了,因为她得赶早班,总是和太阳一同起床,而她的男人是上晚班的,总是准备和朋友们一起熬夜。他只对她喊了一句:“把我的蛋黄甜奶放在炉边热着!”便又去打他的牌了。后来大家看出从他那儿什么都问不出来,就纷纷表示结束牌局,然后各自回屋上了床。
第二天,大家还是起得很早,心中带着模模糊糊的希望,想动身离开的愿望也更加强烈了。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小旅店里即便只再挨上一天,也会让他们感到恐惧。
唉!马还在马厩里,车夫还是不见踪迹。众人无所事事,只得围着马车兜圈子。
午饭吃得糟透了。大家对羊脂球都表现得很冷淡,经过一夜思考,他们的想法已有所改变。他们现在甚至有点怨恨这个妓女,为什么没有偷偷去私会那个普鲁士人,好在旅伴们醒来时带给他们一份惊喜。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再说,谁又会知道呢?只要告诉军官,她这样做是可怜大家的处境,就完全可以保住面子。对她来说,这种事完全不值一提!
不过,还没有人把这些想法直接说出来。
下午,大家无聊得要死,伯爵提议去镇外散散步。在各人都把自己包裹严实后,这个小集体就出发了,只有高努代宁愿待在炉子旁边,而两个修女整天不是在教堂就是在神甫家里。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鼻子耳朵被冻得针扎似的疼,两只脚每走一步都像是受刑。原野进入视线,却被无边无际的冰雪封盖,显得那么凄凉、阴森又可怕,众人感觉自己的内心也被冻僵了,没了兴致,因此很快就往回走。四个女人走在前面,三个男人在后面不远处跟着。
卢瓦梭明白目前的处境,他忽然问那个“婊子”会不会让他们在这个鬼地方再待很久。伯爵始终彬彬有礼,认为不能强求一个女人作出如此痛苦的牺牲,应该由她自愿去做。卡雷——拉马东先生指出,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法国人有可能从迪耶普发动反攻,那么遭遇战也只能在托特打响了。这个想法顿时让其他人惶惶不安。“我们能不能徒步逃跑?”卢瓦梭问。伯爵耸了耸肩:“在雪地里,带着我们的夫人,您还打算步行?就算逃跑也会马上被人追赶,十分钟之内就会被抓住,然后当成俘虏带回去任凭士兵们摆布。”伯爵陈述的是事实,大家都不说话了。
走在前面的太太们谈论着打扮,不过似乎有某种拘束使她们貌合神离。
突然,普鲁士军官出现在路尽头。在一望无边的雪地上,他穿着军装,显出马蜂般高挑健壮的身材,行走时两膝分得很开。这是军人特有的行动方式,这样可以尽量不弄脏仔细擦亮的皮靴。
经过女士们身边时,他欠了欠身,然后鄙夷地瞥了瞥男人们。幸好他们倒也有几分自尊,并没有脱帽,只有卢瓦梭做出了像是要脱帽的姿势。
羊脂球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三个已婚女人则感到非常丢脸,因为遇见这个军官时,她们正和他想玩弄的妓女待在一起。
于是她们议论起这个普鲁士人来,说起他的身材和相貌。卡雷——拉马东夫人认识许多军官,评价起来着实是个行家,她认为这个军官相当不错,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将成为一个英俊的轻骑兵,肯定有很多女人会迷上他的。
一回到旅店,众人就不知该干些什么了,甚至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说些刻薄的话。晚饭吃得很快,而且没人说话。他们各自上楼睡觉,指望靠睡眠来打发时间。
第二天早晨下楼时,他们个个面带倦意,心情很糟。太太们也几乎不和羊脂球交谈了。
教堂的钟声响起,这是有孩子在受洗。羊脂球有个孩子寄养在伊弗托的农民家里,虽说一年见不上一面,也不怎么想念。可是想到此地将要受洗的小孩,她心里突然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母爱,因此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参加那场洗礼仪式。
她刚走,大家就面面相觑,接着把椅子搬拢到一起,因为他们都感到终于得决定点什么了。卢瓦梭灵机一动:他建议请军官单独把羊脂球留下,让其他人走。弗朗维先生又承担了传话的差使,可是上楼后几乎马上就下来了。这个深谙人性的普鲁士人把他挡在了门外,只要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他就扣押所有人。
这时卢瓦梭太太的泼妇本性爆发了:“我们总不能老死在这里。跟所有男人干这事儿,就是这个婊子的职业,我觉得她根本就无权挑三拣四的。我问问你们,她在鲁昂是不是什么活都接,哪怕车夫!是的,夫人,她就跟省政府的车夫有过!这件事我知道得很,因为那车夫经常在我店里打酒。今天,要她来帮我们解决麻烦的时候,她倒装腔作势起来,这个贱货!……依我看,我觉得这个军官为人很好。他也许很久没碰过女人了,而且肯定更想要我们三个。可是他不,他只要这个人人都能睡的就够了。他尊重有夫之妇。你们想想吧,他主宰这里的一切。他只要说‘我要’,他完全就能带上他的士兵把我们掳走的。”
另外两个女人打了个寒噤。漂亮的卡雷——拉马东太太两眼出神,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感到自己已经被那个军官强掳走了。
在一旁商议的男人们走了过来。怒气冲冲的卢瓦梭要把这个“无耻荡妇”捆住手脚交给敌人。但出身于三代外交世家、本人也颇具外交官风度的伯爵则主张使用交际手段:“一定要说服她,让她自己决定。”
于是他们暗中策划起来。
女人们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她们各抒己见,议论纷纷,说的话离题越来越远,但言辞都还算得体。这些太太特别善于找到委婉动人的高雅词句,来描述那最淫秽下流的事情。由于言语含蓄,局外人就难得其中含义。然而,披在上流社会妇女身上那层薄薄的遮羞布,实在只能掩盖她们的外表,一碰上这种下流事,她们就会春情勃发,欣喜若狂,仿佛一个贪嘴的厨师为别人准备大餐那样,满怀着情欲为别人撮合。
最后,她们甚至觉得这事儿还很有趣,因此快活起来。伯爵找了些猥亵的笑话,但说得很巧妙,把她们都逗乐了。轮到卢瓦梭时,他讲了几个更让人脸红心跳的段子,但谁都没有因此不快,而他的妻子直截了当的看法更是赢得了大家的一致拥戴:“既然这是那个婊子的职业,她凭什么挑三拣四呢?”那位美丽的卡雷——拉马东太太甚至在想,换作她的话,她就算拒绝别人,也不会拒绝这个英俊的普鲁士军官的。
像是在对付一座被包围中的堡垒似的,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来准备一场攻坚战。大家确定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要依据的理由,以及应该采取的办法。他们调整着进攻计划、诡计和突袭策略,只为了迫使这座活堡垒款待此地的敌人。
但是高努代始终待在一边,对这档子事不闻不问。
他们是那样地全神贯注,以致对羊脂球回来都毫无觉察。还是伯爵轻轻吹了口气:“嘘!”众人这才抬起眼睛。她已经站在那儿了。他们猛然闭上了嘴,尴尬得不知对她说什么好。伯爵夫人比其他人更懂沙龙里的口是心非,随机应变道:“洗礼有趣吗?”
胖姑娘依然激动着,把刚才所见到的一切又详述了一番,那里的各色人物、他们的神情姿态,甚至教堂内部的建筑特点。她还加了一句:“做几次祈祷真好。”
不过,在吃午饭以前,太太们还是对她做出和善的样子,以便让她更信任她们,更听从她们的劝告。
到了餐桌上,他们就开始进攻了。众人先对献身精神泛泛谈论一番,他们列举了一些古代的例子:友弟德和敖罗斐乃,接着又莫名其妙地转到了卢克莱西娅和赛克斯图斯,以及对敌军将领来者不拒、使他们变得像奴隶般顺从的克娄帕特拉。然后是一个只有那些最愚蠢无知的百万富翁才能想到的荒诞故事:什么罗马的女公民们跑到了卡普尔,把汉尼拔、他的副将,以及雇佣军官兵都搂在怀里睡觉。他们列举了所有那些把肉体既当作战场,又当作克敌制胜的手段和武器来阻挡征服者的女人,她们用英勇的爱抚战胜那些丑陋可憎的敌人,为复仇和忠诚而牺牲了贞操。
他们甚至隐晦地提起那个出身名门的英国女人,为了让波拿巴得上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她甚至让自己先染上这病。但在那次索命的约会时,后者忽然虚弱晕倒,这才奇迹般地死里逃生。
所有这些典故都叙说得既体面又有分寸,他们也偶尔装作热情赞美,试图鼓励羊脂球与前人比肩。
讲到最后,简直就让人认为,女人在世上唯一的作用就是献出她的身体,不停地让大兵们玩弄。两个修女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仿佛根本没听见。而羊脂球什么也没说。
他们让她考虑一个下午,不过不再像此前那样称她“夫人”了,而是改称她为“小姐”。没有人明白这是为什么,似乎是要把她从已攀附到的尊贵地位上拉下来,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卑贱。
汤端上来时,弗朗维先生又来了,他重复了昨天晚上的话:“普鲁士军官让我再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不是还没有改变主意?”
羊脂球冷冷地回答:“没有,先生。”于是,在吃晚饭时,盟友们都有点泄气了。卢瓦梭的三句话笑话效果也很糟。每个人都搜肠刮肚想找些新的故事,却徒劳无功。伯爵夫人或许只是临时起意,她隐约觉得要向宗教致敬,便询问年长的修女,圣徒们一生中有何功绩。在修女的回答中,其实许多圣徒的行为在我们看来都是犯罪,但只要它们是为了神的荣耀或者他人的利益,教会就将这些重罪一笔勾销。这是个有力的证据,伯爵夫人立即加以利用。如此一来,或许是因为神职人员都擅长心照不宣和不露声色地讨好,又或许只是由于她不聪明,有一种乐于助人的愚蠢,反正这个老修女为他们的诡计无形中帮了一个大忙。大家原以为她腼腆内向,此时她却显得果敢、善辩、态度坚决。神学中的决疑论对她毫无影响,她对教义的信奉坚如磐石,她的信仰从不动摇,她的良心绝不含糊。她认为亚伯拉罕的献祭非常简单,因为只要有神的旨意,她可以立刻杀死亲生父母。在她看来,只要目的可嘉,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天主不悦。这个意外的同谋具有神圣的权威,伯爵夫人利用了这一点,让她对“只要目的是好的,可以不择手段”这句道德格言做了冗长的阐释。
她问这个老修女:
“那么,我的嬷嬷,您认为只要动机纯洁,神会接受所有的道路,并宽恕相应的行为?”
“谁会去怀疑这一点呢,夫人?一种本该受到谴责的行为,只要它的动机是好的,符合神的旨意,就该受到称赞。”
她们继续这样问答,解析神的意志,预测神的决定,让神去为那些不太相干的事情操心。
这些话都隐藏得刚刚好,既巧妙又谨慎。不过,这个头戴修女帽的女人的每一句话都能在胖妓女愤怒抵抗的心理防线上撕开一个缺口。接下去的谈话有些跑题,这个挂念珠的女人谈起了她们教会里的各个修道院、她所在的修道院院长,还有她自己和她那娇小可爱的同伴,亲爱的修女圣尼塞弗尔。她们是奉命去勒阿弗尔的医院,照顾几百个得天花的士兵的。她描述了那些可怜人,仔细描述了他们的病情。那个普鲁士军官为所欲为,把她们拦在半路上,这段时间里或许有很多法国人正在死去,她们本来或许能够救活他们。照料军人本是她的特长,她到过克里米亚、意大利、奥地利。当讲述到她亲自参加过的战役时,她突然就表现得像个听惯了战鼓和军号的女战士了,她们似乎天生就是为了随军转战,在硝烟中拯救伤员的。粗野的士兵们不守纪律,她们只消一句话就能比军官更好地驯服他们。她不愧是个从战鼓声中走来的真正的随军修女,她那有着无数疤点的麻脸,就像是被战争蹂躏过的缩影画卷。
她说完之后再没有人说话,效果似乎好极了。
一吃完饭,大家便马上回到房间,第二天早晨很晚才下来。
午饭很平静。他们要让昨晚播下的种子有发芽结果的时间。
伯爵夫人提议下午去散步。伯爵便按照事先的约定,挽着羊脂球的手臂,与她一同走在其他人的后面。
像一切庄重的长辈男人对待烟花女子那样,伯爵用慈祥、和蔼、略显高傲的语调和她说话,称她为“我亲爱的孩子”,在自己的社会地位和无可置疑的声誉中俯瞰着她。随即,他又转向了问题的关键:
“那么,您是宁愿让我们和您一样留在这里,面对普鲁士军队失败后即将来临的种种暴行,却不肯委屈一下,做一件您一生中已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羊脂球不置一言。
他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善于保持“伯爵先生”的身份,必要时也会大献殷勤,迎合奉承,总之是讨人喜欢的。他赞扬她给过的帮助,说他们将非常感激,接着忽然有点轻佻地以“你”称呼起来:“你知道,我亲爱的,他将来可以吹嘘品尝过一个漂亮姑娘,这在他的国家可不多见。”
羊脂球还是没有回答,却追上了前面的人。
她一回去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出来。众人担心极了。她会怎么做?如果她还是抗拒,那就麻烦了!
晚餐钟声响了,他们徒劳地等着她。随后弗朗维先生进来宣布鲁塞小姐感到身体不适,他们可以就座了。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伯爵走近旅馆老板,压低声音问:“成了?”
“成了。”
他没有对同伴们说什么,只轻轻地点头示意,举止很是得体。所有人立刻长舒了一口气,个个面露喜色。卢瓦梭叫道:“他妈的!这家旅馆里要是有香槟,我就请大家。”但等老板真的拿着四瓶香槟回来时,卢瓦梭太太却吓坏了。突然间,每个人都变得爱说爱闹起来,一种轻佻的喜悦充斥在他们心间。伯爵似乎发现卡雷—拉马东太太很有魅力,而纺织厂老板则对伯爵夫人大献殷勤。谈话很是欢快,大家说了许多俏皮话。
忽然,卢瓦梭神色慌张地举起胳膊大喊:“大家安静!”所有人惊讶地闭上了嘴,甚至被吓住了。这时,他一边竖起耳朵,一边用双手拢嘴做着别出声的手势,抬头看着天花板仔细听。过来一会儿,他用正常的声音宣布:“放心吧,一切顺利。”
大家起初还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随即便懂了,各自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一刻钟后,他把同一出滑稽戏又演了一遍,整个晚上他折腾了好几次。他还装作向楼上的什么人对话,甚至向这个人提供一些他这个到处做生意的脑瓜里才能想出的语义双关的建议。他时而堆起满脸忧愁哀叹一声:“可怜的姑娘啊!”时而做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咬牙切齿骂一句:“混蛋普鲁士人,滚开!”有几次,大家已经没在想这件事,他却激动地嚷嚷:“够了!够了!”然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愿我们还能再见到她,他可别把她折腾死了,这个无耻之徒!”
笑话尽管都很低俗,大家却不觉得难听,反而挺有趣。因为愤怒这个东西也必须应景而生,而现在,他们周围慢慢形成的气氛已经放荡不堪了。
吃甜点时,连夫人们都说了些有弦外之音又曲折婉转的话。大家满眼放光,喝了很多酒。伯爵即使在吃喝玩乐时也保持着高贵庄重的仪表,他打了个很受大家欢迎的比方:北极的冰封季结束了,受搁浅困扰的船员们看到了一条通向南方的航道,为此大为兴奋。
卢瓦梭兴致高昂,举起一杯香槟站起来说:“为我们的解放干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向他欢呼。就连两个修女也在太太们的怂恿下,同意用她们从未尝过的气泡酒润润唇。太太们声称这种酒像柠檬汽水,不过味道更纯。
卢瓦梭一语点破此时众人的心境:
“可惜没有钢琴,否则就能弹一支四对舞曲了。”
高努代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作,倒像是陷入了严肃的思考,只是偶尔会狠狠扯一下大胡子,好像想把它们拉得更长似的。最后,快到半夜时,大家准备散了。已经摇摇晃晃的卢瓦梭忽然过去拍了拍高努代的肚子,嘟囔道:“您不觉得很有趣吗,您,今晚您什么话都不说,公民?”突然,高努代猛地抬起头,用闪亮而凶狠的目光扫视众人:“我告诉你们所有人,你们干了一件无耻的勾当!”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说了一遍,“无耻的勾当!”说完,就离开了。
迎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卢瓦梭狼狈不堪,发了一会愣。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镇静,突然又笑得前仰后合,不住地说:“太酸了,朋友,太酸了。”他见众人听不明白话中奥妙,便讲了“走廊秘密”的故事。这一下大家都乐了,太太们快活得像群疯子,伯爵和卡雷—拉马东先生笑出了眼泪,他们无法相信竟有这等事。
“怎么!真有这乐子!他是要……”
“告诉你们,这是我亲眼所见。”
“她还不肯?”
“因为那个普鲁士人就在隔壁房间。”
“不可能吧?”
“我向你们发誓。”
伯爵笑得差点背过气去,纺织厂老板也一直用手捂着肚子。卢瓦梭继续说:
“所以,你们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不会觉得她干的事有意思的,一点儿都不会。”
三人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像得了什么病,没完没了地又是咳又是喘的。
开心完,众人就散了。可卢瓦梭太太天生像荨麻一样刺人,上床睡觉时提醒她的丈夫,卡雷—拉马东太太那个小妖精,整个晚上都在强颜欢笑:“你知道,女人要是看上了穿军装的,不管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对她们来说,真的,都没什么区别。天主啊,这还不可悲吗?”
整整一夜,漆黑的走廊里总回荡着一些轻微的响动,几乎难以察觉,像颤动,又像喘息,像赤脚轻擦地面,又像极其隐秘的咯吱声。当然,众人睡得都很晚,因为他们房门底下的缝隙处长时间透着灯光。香槟就是有这样的功效,据说它能干扰睡眠。
第二天,明晃晃的冬日阳光照得白雪格外耀眼。马车终于套好了,在门前等候。一群白鸽裹着厚羽毛,粉眼珠黑眸子,大模大样地在六匹马腿底下信步游走着,同时啄开马刚刚拉下的热气腾腾的马粪,寻觅食物。
车夫裹着他的羊皮袄,在车座上抽烟斗。旅客们都喜气洋洋,催着伙计包好下一段旅途需要的食物。
大家只等羊脂球出现。而她现在来了。
她看上去有些慌张,面带羞愧,怯生生地向旅伴们走去,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一齐转过脸去,就跟没瞧见她似的。伯爵一本正经地挽起妻子的手臂,让她远离这种不干净的接触。
胖姑娘愣在那里,不由得停下脚步,她鼓足勇气走近纺织厂老板的妻子,谦卑地轻轻问候一句“早安,太太”。后者只是怠慢地略微点了下头,同时白了她一眼,那神情活像个正受到侮辱的贞洁烈女。所有人似乎都很忙,都躲得她远远的,似乎她的裙子里带着某种传染病。接着,这些人匆匆上车,羊脂球一个人落在最后,只得一声不响地又坐到她在前一程坐的老位置上。
大家好像压根儿就没看见她,也好像从来就未曾认识过她。不过卢瓦梭太太却远远地对她怒目而视,并且低声对丈夫说:“幸好我不坐在她旁边。”
笨重的马车晃动起来,又一段旅途开始了。
起初,大家一句话也不说,羊脂球连眼皮都不敢抬。她既对车上的所有人感到愤怒,又为自己感到羞愧。正是因为自己做了让步,被这群虚伪的人推到普鲁士人怀里,才受到玷污。
伯爵夫人很快就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她转身问卡雷—拉马东太太:
“我想,您应该认识埃特莱尔太太吧?”
“当然喽,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真是个迷人的女子啊!”
“太迷人了!确实出类拔萃,非常有教养,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她唱歌很是动听,绘画也堪称完美。”
纺织厂老板在和伯爵交谈,在车窗玻璃震动的丁零当啷响中,不时有个把词语从这样的噪音中蹦出来:“息票—到期—溢价—到期。”
卢瓦梭夫妇则玩起了纸牌,这副旧牌是从旅馆里顺来的,上面满是油腻,已经在总抹不干净的餐桌上摩擦了五年。
两个修女从腰带上取下长串念珠,一齐画了十字,随后她们的嘴唇忽然迅速嚅动起来,越来越快,像“请众同祷”时那样念念有词,还不时吻一块圣像牌,吻完再画十字,然后口中又重新飞快地念叨起来。
高努代则陷入沉思,凝坐不动。
马车开出了三小时,卢瓦梭收起纸牌,说:“我饿了。”
他老婆解下一个用细绳捆扎的小包,从里面取出一块冷牛肉,麻利地切成整齐的薄片,两人便吃了起来。
“我们也吃吧?”伯爵夫人问。征得同意后,她就打开了为他们两对夫妇准备的食物。那是个椭圆形的罐子,盖上有一只彩釉野兔,表示里面装的是野兔肉糜,都是些肥美多汁的熟肉,褐色的野兔肉与其他肉末拌在一起,上面还横着一条白花花的肥猪肉。一大块格鲁耶尔干酪包在报纸里,油乎乎的干酪上还印着“社会新闻”几个字。
两个修女拿出一根蒜味香肠;高努代则把双手伸进外套两边的大口袋里,从一边取出四个煮鸡蛋,从另一边取出一块干面包。他剥下蛋壳,扔在脚下的麦秸中,面包就着鸡蛋吃起来。蛋黄屑散落在他的大胡子上,好像一些亮闪闪的星星。
羊脂球起床时既匆忙又慌张,所以什么也没准备。她看到这些人现在竟然心安理得地吃起东西,气得简直喘不上气来。她先是怒不可遏,一大堆骂人的话已经喷涌到嘴边,真想张口痛斥他们的所作所为,可是由于她气愤得实在太强烈,以致她憋得竟说不出话来。
没有一个人看她,没有一个人想到她。她感到这帮道貌岸然的人先是牺牲掉她,然后又把她当成没用的脏东西扔掉,现在又将她淹没在鄙夷不屑中。此时,她想起了属于自己的被这群人狼吞虎咽掉的那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好吃的东西,有两只油光锃亮的冻鸡,有肉酱、梨子,还有四瓶波尔多葡萄酒……她燃烧起怒火,越来越炽热,却忽然像一根绳子绷太紧会断一样,熄灭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她浑身僵直,像孩子似的拼命忍住哽咽,但泪水还是涌了上来。眼眶逐渐湿润,两颗大泪珠从眼中慢慢滚动到面颊上。随后,泪珠接连不断快速流淌下来,像水从岩石缝里渗出,一颗接一颗滴在她圆滚滚的胸脯上。她始终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两眼空洞,面容冷峻苍白,但愿别人都不看她这副样子。
但是伯爵夫人却有所觉察,向她丈夫使了个眼色。伯爵耸了耸肩,仿佛在说:“我有什么法子?又不是我的错。”卢瓦梭太太暗自得意,叽咕道:“她是因为羞愧才哭的。”
两个修女把吃剩的香肠用纸卷好,又做起了祈祷。
高努代这时正在消化鸡蛋。他把长腿伸到对面的长凳底下,身体后仰,两臂交叉在胸前,像刚刚参透了一个捉弄人的妙计那样微笑,并开始用口哨吹一首《马赛曲》。
所有人的面孔都顿时阴沉下来。显然,旅伴们一点也不喜欢这支属于人民的歌曲。他们烦躁、恼怒,似乎马上就要叫出来,就像一听见手摇风琴就要狂吠的恶狗一样。。
高努代把一切看在眼里,吹得更起劲了,甚至时不时哼出几句歌词:
祖国神圣的爱,
请指引和支持我们复仇的手,
自由,亲爱的自由,
请你和你的保卫者同战斗!
雪地冻得更加坚硬,马车也走得更快了。在到达迪耶普之前这段沉闷而漫长的旅途中,在夜晚时分,在车厢漆黑的深处,伴随着一路颠簸,高努代以一种残忍的执拗,没完没了地吹着这单调的复仇口哨,逼迫那些疲倦而又恼怒的人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听着他的曲子,并跟随他吹的每个音节,联想起对应的歌词。
黑暗中,羊脂球一直在哭泣。在两段曲调之间,有时会传出一声她的呜咽。
那是她终于不能抑制的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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