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示儿》
陆游卒于宋宁宗嘉定二年十二月(1210 年1 月)。下面一首《示儿》诗是他临终前写的,既是他的绝笔,也是他的遗嘱: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作为一首绝笔,它无愧于诗人创作的一生。陆游享年八十五岁,现存诗九千馀首。其享年之高、作品之多,在古代诗人中是少有的;而以这样一首篇幅虽短小、分量却十分沉重的压卷之作来结束他的漫长的一生,结束他的浩瀚的诗卷,这在古代诗人中更不多见。
作为一纸遗嘱,它无愧于诗人爱国的一生。一个人在病榻弥留之际,回首平生,百端交集,环顾家人,儿女情深,要抒发的感慨、要留下的语言,是千头万绪的;而诗人却以这样内容的四句诗来表达其生命中的最后意愿,作为对亲人的最后嘱咐,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如果历数古往今来的人物,就连一代枭雄的曹操,在辞世前还不免以分香卖履为嘱,又有几人在这一点上能与陆游相比?
陆游生于北宋覆亡前夕,身历神州陆沉之恨,深以南宋偏安一隅、屈膝乞和为耻,念念不忘收复中原;但他从未得到重用,而且多次罢职闲居,平生志事,百无一酬,最后回到故乡山阴(今浙江绍兴)的农村,赍志而殁。他的一生是失意的一生,而他的爱国热情始终没有减退,民族信念始终没有动摇。我国的优秀诗人在传统上一向是爱国的;陆游的可贵之处更在于他的爱是如此强烈、如此执着。从他的大量诗篇,可以看到他的这一感情特征;从这首《示儿》诗,更会受到这种对国家民族一往情深、九死不悔的精神的强烈感染。
南宋初年屡挫金兵的宗泽,在临终时也念念不忘抗敌雪耻,曾连呼“渡河”者三。徐伯龄在《蟫精隽》中称赞陆游的《示儿》诗说:“较之宗泽三跃渡河之心,何以异哉。”这一评语是看到了这首诗有其悲中见壮的色彩。诗人在他的有生之年内时时刻刻都以收复失地为念,到他写这首诗时知道再也不能实现这一愿望了。这不能不使他心怀沉痛之情,发为悲怆之音。但在这同时,他又满怀民族自信心,坚信最后一定有“北定中原”之日。因此,这首诗的一个值得重视的特色是:从整首诗看,它寓进取的精神于沉痛的情绪之中,寓昂扬的调子于悲怆的音弦之内,其基调并不低沉。
从语言看,这首诗的另一特色是不假雕饰,直抒胸臆。这里,诗人表达的是他一生的心愿,倾注的是他满腔的悲慨。诗中所蕴含和蓄积的感情是极其深厚、强烈的,但却出之以极其朴素、平淡的语言,从而自然地达到真切动人的艺术效果。贺贻孙在《诗筏》中就说这首诗“率意直书,悲壮沉痛……可泣鬼神”。这说明,凡真情流露之作,本来是用不着借助于文字渲染的,而在朴素、平淡的形式与深厚、强烈的内容之间,还存在着一种相反相成的关系:以朴素显示深厚,往往更显其深厚;以平淡显示强烈,往往更显其强烈。
最可悲的是,误国的南宋统治者不但没有实现诗人的遗愿,反而在六十多年后把剩下的半壁江山也断送了。蒙古吞并了金邦与南宋,统一了中国。南宋遗民诗人林景熙写了一首《书陆放翁诗卷后》的七古,在篇末就《示儿》诗的意愿和嘱咐,以更沉痛的笔触写道:“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已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陈衍评这几句诗说:“事有大谬不然者,乃至于此。哀哉。”就诗人而言,这是一个个人悲剧;就历史而言,则是一个民族悲剧。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