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柳宗元(字子厚,773—819)在被贬谪到柳州(今广西柳州)期间曾写了一首《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就诗人而言,在我为情,在物为境。诗思的触发、诗篇的形成,往往是我与物、情与境交相感应的结果。也不妨说,在我之情与在物之境是诗歌的两大要素。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曾说:“作诗本乎情、景,孤不相成,两不相背。”刘永济在《文心雕龙校释》中更指出:“纯境固不足以谓文,纯情亦不足以称美。善为文者,必在情境交融、物我双会之际。”上面柳宗元的这首《偶题》,正是一首情境交融、物我双会的作品。如果设想诗人创作时的状态,他身为逐客,远在异乡,独立庭院,百感丛集,这时,正如《文心雕龙·物色》所说,心因“物色之动”而摇,辞因“情以物迁”而发。他的诗笔“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眼中的花尽叶落之境与心中的凄黯迷惘之情是融会为一的。
诗的首句“宦情羁思共凄凄”,是我心蕴结之情。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说:“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馀意。”这是因为柳宗元的身世与屈原有相似之处。他自二十六岁进入仕途,到四十七岁逝世,其间仅二十一年,但却过了十四年的贬谪生活。他三十三岁时被贬到永州(今湖南零陵),十年后才被召回,可是,回到长安只一个月,又被外放到比永州更遥远、更荒僻的柳州。这首诗就是他到柳州后,也就是他的政治希望和还乡希望一度闪现而又终于破灭之后写的。联系
他在去柳州途中写的“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岭南江行》)以及在柳州写的“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等诗句,就可以知道这一句中所说的“宦情羁思”是什么况味、什么分量。而正因为这种情思积累在心中已非一朝一夕,这里用不着以浓墨重彩渲染,只用“凄凄”两字轻描一笔,就足以表明一切了。以平淡的笔墨来显示深厚的感情,往往更见其深厚,这正是所谓“厚积薄发”的妙用。至于这句中的一个“共”字,则说明这一“凄凄”之感是双重的,是宦情的凄凄加羁思的凄凄,因而其分量是加倍沉重的。
诗的三、四两句“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是物象构成之境。当时的柳州还是所谓“瘴疠之地”,风土人情不同于中原地区,在逐客旅人的眼中,别是一种殊方色彩、异域情调,在在都足以触发贬谪之思,勾起怀乡之念,何况又在阳春二月见到反常的“如秋”之景。试想:山城雨过,百花落尽,本来已经会令人产生惜春、伤春之类的感情,但通常在姹紫嫣红开遍后出现的万绿成阴的景象,也还不是过分凄凉,而现在继百花飘零而来的竟然是落叶满庭的景象,这就更令人心意凄迷了。这里,莺啼而曰“乱啼”,则是诗人情往感物,辞因情发。
其实,莺啼无所谓“乱”,只因听莺之人心烦意乱,所以别有感受。诗人就是当上述的在我之情与在物之境相会相融之际,写出了这样一首物来动情、情往感物的诗篇。诗的第二句“春半如秋意转迷”,正是彼来此往的交接点。而如果从诗的章法看,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句子。句中的“意转迷”上承前一句,句中的“春半如秋”下启后两句,从而在我与物、情与境之间起了绾合作用。
当然,就对诗歌的要求而言,仅仅我与物会、情与境融是不够的。
这首诗之所以特别凄楚动人,还因为诗人所怀的在我之情不是一时的感慨、淡淡的闲愁,诗人所触的在物之境也不是通常的景色、一般的物象,它们本身具有内在的特殊感染力量。王士禛有一组《秦淮杂诗》;其第一首是: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
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
诗也是写“春半如秋”,但所怀之情只是感念往事的惆怅之情,所触之境只是风雨凄其的江南习见之境,两者交织成篇,虽然也饶有风韵,不失为一首佳作,而在重量和深度上是不能与柳诗抗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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