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诗文赏析

作者:郭沫若 栏目:郭沫若诗集 2020-09-09 09:20:16

《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

近世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采氏(Benedetto Croce)批评歌德此书,以为是首“素朴的诗”(Naive Dichtung)。我对于歌德此书,也有这个同样的观感。此书几乎全是一些抒情的书简所集成,叙事的分子极少,所以我们与其说是小说,宁说是一部散文诗集。

诗与散文的区别,拘于因袭之见者流,每每以为“无韵者为文,有韵者为诗”,而所谓韵又几乎限于脚韵。这种皮相之见,不识何以竟能深入人心而牢不可拔。最近国人论诗,犹有兢兢于有韵无韵之争而诋散文诗之名为悖理者,真可算是出人意表之外,不知诗的本质,决不在乎韵脚之有无。有韵者可以为诗,而有韵者不必尽是诗。告示符咒,本是有韵,然吾人不能说它是诗。诗可以有韵,而诗不必一定有韵。读无韵之抒情小品,吾人每每称其诗意葱茏。由此可以知道,诗之生命别有所在。古人称散文其质而采取诗形者为韵文,然则称诗其质而采取散文形者为散文诗,此正为合理而易明的名目。韵文=Prose in poem,散文诗=Poem in prose。韵文如男优之坤角,散文诗如女优之男角。衣裳虽可混淆,而本质终竟不能变易。——好了,不再多走岔路了。有人始终不明散文诗的定义的,我就请他读这部《少年维特之烦恼》吧!

这部《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存心移译已经四五年了。去年七月寄寓上海时,更经友人劝嘱,始决计移译。起初原拟在暑假期中三阅月内译成,后以避暑惠山,大遭蚊厄而成疟疾,高热相继,时返时复,金鸡纳霜倒服用了多少瓶,而译事终不能前进。九月中旬,折返日本,昼为校课所迫,仅以夜间偷暇赶译,草率之处,我知道是在所不免。然我终敢有举以绍介于我亲爱的读者之自信,我知道读此译书之友人,当不至于大失所望。


我译此书,于歌德思想有种种共鸣之点,此书主人公维特之性格,便是“狂飙突进时代”(Sturm and Drang)少年歌德自己之性格,维特之思想,便是少年歌德自己之思想。歌德是个伟大的主观诗人,他所有的著作,多是他自己的经验和实感的集成。我在此书中,有所共鸣的种种思想:

第一,是他的主情主义。他说,“人总是人,不怕就有些微点子的理智,到了热情横溢,冲破人性底界限时,没有什么价值或至全无价值可言。”这种事实,我们大都经历过来,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无须乎证明的事理。侯爵重视维特的理智与才能而忽视其心情时,他说“我这心情才是我唯一的至宝,只有它才是一切的源泉,一切力量底,一切福佑底,一切灾难底”。他说,他智所能知,什么人都可以知道,只有他的心才是他自己所独有。他对宇宙万汇,不是用理智去分析,去宰割,他是用他的心情去综合,去创造。他的心情在他的身之周围随处可以创造出一个乐园;他在微虫细草中随时可以看出“全能者底存在”,“兼爱无私者底傍徨”。没有爱情的世界,便是没有光亮的神灯。他的心情便是这神灯中的光亮,在白壁上立地可以生出种种画图,在死灭中立地可以生出有情的宇宙。

第二,便是他的泛神思想。泛神便是无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现,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现。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现。人到无我的时候,与神合体,超绝时空,而等齐生死。人到一有我见的时候,只看见宇宙万汇和自我之外相,变灭无常而生生死存亡之悲感。万物必生必死,生不能自持,死亦不能自阻,所以只见得“天与地与在他们周围生动着的力,除是一个永远贪婪、永远反刍的怪物而外,不见有别的”。此力即是创生万汇的本源,即是宇宙意志,即是物自身——Ding an sich。能与此力瞑合时,则只见其生而不见其死,只见其常而不见其变。体之周遭,随处都是乐园,随时都是天国,永恒之乐,溢满灵台。“在‘无限’之前,在永恒的拥抱之中,我与你永在。”人之究竟,唯求此永恒之乐耳。欲求此永恒之乐,则先在忘我,忘我之方,歌德不求之于静,而求之于动。以狮子搏免之力,以全身全灵以谋刹那之充实,自我之扩张,以全部的精神以倾倒于一切!维特自从与夏绿蒂姑娘相识后,他说:“自从那时起,日月星辰尽管静悄悄地走它们的道儿,我也不知道昼,也不知道夜,全盘的世界在我周围消去了。”如此以全部的精神爱人!以全部的精神陶醉!以全部的精神烦恼!以全部的精神哀毁!一切彻底!一切究竟!所以他对于疯狂患者也表极端的同情,对于自杀行为,他绝不认为罪过而加以赞美。完成自我的自杀,正是至高道德——这决不是中庸微温者流所能体验的道理。

第三,是他对于自然的赞美。他认为自然是唯一神之所表现。自然便是神体之庄严相,所以他对于自然绝不否定。他肯定自然,他以自然为慈母,以自然为友朋,以自然为爱人,以自然为师傅。他说:“我今后只皈依自然。只有自然是无穷地丰富,只有自然能造就伟大的艺术家……一切的规矩准绳,足以破坏自然的实感,和其真实的表现!”他亲爱自然,崇拜自然,自然与之以无穷的爱抚、无穷的慰安、无穷的启迪、无穷的滋养。所以他反抗技巧,反抗既成道德,反抗阶级制度,反抗既成宗教,反抗浮薄的学识,以书籍为糟粕,以文字为死骸,更几几乎以艺术为多事。他说,“我完全忘机于幽居底情趣之中,我的艺术已无所致其用了。”他说,“甚么是诗?是画?是牧歌?我们得享自然现象的时候,定要去矫揉造作吗?”不错,人到忘机于自然的时候,便有时候连诗歌、美术也觉其多事,更何有于学问、道德、宗教、名位呢!

第四,是他对于原始生活的景仰。原始人的生活,最单纯,最朴质,最与自然亲睦。崇拜自然、赞美自然的人,对于原始生活自然不能不发生景仰。所以他对于诗歌,则喜悦荷默和莪相。在井泉之旁,觉得有古代之精灵浮动。岩穴幽栖,毛织衣,棘带,是他灵魂所渴慕着的慰安。他对于农民生活亦极表同情:“自栽白菜,菜成拔以为蔬,食时不仅尝其佳味,更将一切种之植之时的佳日良晨,灌之溉之从而乐其生长之进行时的美夕,于一瞬间之内复同时而领略之。”他说,这种作为人的单纯无碍的喜悦,他的心能够感受到,真是件快心事。要这种人才有极真实的至诚,极虔敬的努力,极热烈的慈爱,极能以全部精神灌注于一切,极是刹那主义、全我生活的楷模!

第五,是他对于小儿的尊崇。美国现代儿童心理学家和迩氏——Hall以为“儿童时期是人类的天国,成人生活是从此而堕落者”。(Childhood is the paradise to the race from which adult life is a fall)此种言论,近今为保护儿童运动的前驱。儿童之可尊崇,在古昔数千年前的东西哲人已先后倡导。老子教人“专气致弱如婴儿”。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犹太的预言者以赛亚,说是预言者的黄金时代实现时,“狼要和绵羊儿同居;豹要和山羊儿同卧;小犊要和稚狮肥畜同游;一个小孩儿要牵引它们。”(《旧约·以赛亚书》第十一章)耶稣说:“小孩子是天国中的最大者。”小儿如何有可以尊崇之处?我们请随便就一个小朋友来观察吧,你看他终日之间无时无刻不是在倾倒全我以从事于创造、表现、享乐。小儿的行径正是天才生活的缩型,正是全我生活的规范!然我们成人对于小儿时无今古,地无东西,却同一地加以虐待、束缚、鞭笞、叱咤,不许有意志的自由,视之如奴隶囚徒。我们且听歌德替小儿们道不平吧!“小孩子是我们的模范,我们应得以他们为师,而我们现在却把他们当作下人看待,不许他们有意志……这种特权定在那里?”


“《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了!”

“文坛的明星出现了!”

《少年维特之烦恼》在1774年出版。一般青年读者大起共鸣,追慕维特遗风而效学其装束。青衣黄裤的“维特热”(Werther'Sfieber)流行于一时。苦于恋爱不自由的青年读此书而实行自杀者有人,自杀之后在衣囊襟袋中每每有挟此小书以殉者。偎马公国(Weimar)的一个宫女也因失恋之故溺死于依尔牟河(Ilm)中,胸中正怀着这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种种传说喧动一时,佛朗克府(Frankfurt am Main)二十四岁的青年作家,一跃而成为一切批评、赞仰、倾羡之的。

歌德之声誉日隆,一时知名之士,如宗教家拉瓦特尔(I.C.Lavater)、教育家白舍陶(J.B.Basedow),乃至当时德意志诗坛明星克罗普徐妥克(Klopstock),均先后前来,瞻仰此文坛新星之光耀。扛举德意志文艺勃兴之职命于两肩之青年歌德,有如朝日之初升,光熊熊而气沸沸,高唱决胜之歌,以趋循其天定的轨辙。“歌德以前无文艺”的德意志,随之一跃而成为欧罗巴十八世纪的宠儿。盖世雄才拿破仑一世远征埃及时,也手持《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以起卧于金字塔与“司芬克司”间古代文明之废墟。偎马公国夫人,佛里德里克大王之妹,安娜亚玛利亚(Anna Amalia)也遣其子奥古斯特·克尔(August Karl)亲来拜访歌德,歌德不久(1775年)便成为偎马宫廷的贵客,而偎马便成为德意志文坛的中心地点。

——一个插曲(Intermesso)——

时——1774年夏。

地——莱茵河畔都益司堡(Duisburg)某旅馆的餐厅。

中年绅士数人,挟一青年文士,围桌畅谈,开放着文艺与思索的奇葩。

中年绅士之一人(突向青年发问)足下,你就是歌德君吗?

青年(颔首)我是。

绅士 你就是做那名扬四海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的吗?

青年 我是。

绅士 那么,我觉得我有表示我对于那本有害无益的著作的恐怖之义务。我祷告上帝变换你那偏颇的邪心:因为有罪的人会遭横祸呀。

(一种不快的沉默,人人屏息凝气。)

青年(和婉地)从你阁下的立脚点看来,你不能不如此批评我,我是了解你的。我接受你诚恳的叱责。我求你在你的祈祷中别忘记了我的名字。

(座中嬉笑复起,各从暴风雨之豫感中解放。——幕)


青年文士不消说就是歌德,耿直的中年绅士是牧师霍生康普(RectorHosenkampf),同时还有拉瓦特尔与白舍陶在座。有甚爱必有甚憎。维特一方面大受人们欢迎,另一方面却又为多少道德忧世之家所反对。霍生康普正是此中的一人。同时有著述兼出版家尼可来(Christoph Friedrich Nicolai)更著了一部《少年维特之喜悦》(Die Freuden des jungen Werthers)以对抗,叙述维特不曾自杀,终至受婚成礼。如我国有《水浒传》必有《荡寇志》,有《西厢记》必有《续西厢》,有《石头记》必有《后红楼》《续红楼》《鬼红楼》……可怜的是功利主义的无聊作家之浅薄哟!续貂狗尾,究竟无补于世!文艺是对于既成道德、既成社会的一种革命的宣言。保持旧道德的因袭观念以批评文艺,譬之乎持冰以入火。可怜持冰的人太多,而天才的火每每容易被人浇熄!啊!“天才底潮流何故如此罕出,如此罕以达到高潮,使你们瞠目而惊的灵魂们震撼哟!……居在潮流两岸的沉静夫子们在提防流水泛滥,淹没了他们的亭园、花坞、菜畦,知道筑堤以抵御呢!”

关于歌德的生涯,在此本想有所叙述,但是歌德八十三年间光耀灿烂的一生,绝不是短简的序文所能详尽的。——歌德生于1749年8月28日,死于1832年3月22日。我在此处,只能把此书的本事略略叙出,以供读者参考。

歌德以1771年毕业于市堡大学法科之后,翌年5月,游于威刺勒(Wetzlar am Lahn)。此地有德意志帝国法院,当时年少的佛朗克府律师要在本地创业出庭以前,照例当来此视习。

威刺勒帝国判官亨利布胡(Deutsche Ordens Amtmann Heinrich Adam Buff)有女名夏绿蒂(Charlotte),时年十九岁(一说十五岁)。母亲死去,即代母抚育弟妹十人,经营家政。绿蒂金发碧眼,康健玲珑。6月9日夜,赴离市二里福培好仁(Volperthausen)舞会之途中,歌德与女友同车偶来寻访绿蒂。自此以后,两人十分相慕。然绿蒂已字人,其未婚夫克司妥纳(Johann Christian Kestner)乃翰诺威尔公使馆之记室,同时与歌德之交谊甚笃。

歌德为此无望之相思所苦,屡萌自杀的念头。1772年9月11日留书绿蒂,毅然离去威刺勒而回佛朗克府。9月10日,克司妥纳日记中有下面一段记事:

“10日 此日歌德博士与余同食于园中。入夜,往‘德意志馆’(Deutsche Haus——绿蒂之家),彼与绿蒂与余谈及来世事。绿蒂问他:已死的人能够回来么?三人相约谁先死者,先报生者以死后之消息。歌德觉无精彩,怕是想到他明日要走的缘故。”

歌德回佛朗克府之后,不久便闻伊鲁塞冷之自杀。

伊鲁塞冷(Carl Wilhelm Jerusalem)以1747年3月21日生于屋尔分别堤(Wolfenbuttel),在莱普齐(Leibzig)大学曾与歌德同学。1771年任彭池危克(Brunswick)公使馆之书记,得忧郁之症(Melacholie),对于耶稣教怀疑,与其友人公使霍尔德氏(Herdt)之妻发生恋爱而失望,托辞旅行,借去克司妥纳之手枪,以1772年10月30日之夜自杀。死时着青色燕尾服、黄色肩褂、黄色腿裤、长靴,铜棕色。

伊鲁塞冷一死,《少年维特之烦恼》予以诞生。歌德初有作成戏剧的计划,继以四礼拜之时日成此小说。以1774年3月初旬脱稿,脱稿后立即付印而风行一时。

《维特》出版了,“维特热”的流行日见猖獗了。“生的闷脱”(Sentimental感伤)的怨男怨女,以手枪自杀者相随继。就中文人克来司德(Herr von Kleist)与其友人之妻情死,尤为世所周知。1778年以后《少年维特之烦恼》卷头,歌德有弁首一诗刻在上面了。

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

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

这是我们人的至圣至神;

啊,怎么从此中会有惨痛飞迸?


可爱的读者哟,你哭他,你爱他,

请从非毁之前救起他的名闻;

你看呀,他出穴的精魂正在向你目语:

请做个堂堂男子哟,不要步我后尘。

1922年1月22—23日脱稿

郭沫若序于福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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