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是伟大
中国人不愧是大陆性的民族,大概一般的人都喜欢伟大。
民国初年有兵权在手里的人差不多人人都想当伟人,人人都想当领袖,弄得来受过外国人的讥评:“中国的将军比士兵还要多。”这倾向在近年来是已经大大地纠正了。
但在文艺界上我们二十年如一日地,也常常听见人们在嚷着:中国为什么没有伟大的作家呀?为什么没有伟大的作品呀?期望伟大的心切真有如大旱之望云霓。
今天又看见一种小报上,有一位大师写了一篇小文,要作家们以司马光为例,费十九年工夫写出一部《资治通鉴》。
这提议是很恳切的,富有教训的意义,凡是从事写作的人们似乎谁都应该虔诚地接受。
不过可惜的是:那位大师却只费了十九分钟(?)的工夫,为小报写出了那样的一篇小文!
看来,眼睛的通病是只能看见别人的短长,却看不见自己网膜上的黑暗。
其实伟大不伟大倒在其次。主要的是应该追问:究竟要在怎样的条件之下,才写得出那样大部头的书?而且所写出的也还须得看看:究竟是不是合乎真善美的标准?
假使短而适宜,则“天下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假使大而无当,则“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
假使短而适宜,则“天下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老是替大人君子说话的司马光,从肯苦心述作的一点来说,固然伟大,但肯关心小民疾苦的王安石,他的死对头,虽然没有留下《资治通鉴》,而从文学家和政治家的风度来说,却似乎并不亚于他的伟大。
又如贵族大地主托尔斯泰,费了十六年工夫写出了一部洋洋三百万言的《战争与和平》,固然伟大;但如演员莎士比亚,二十六岁开始写作,四十六岁退隐还乡,中间正恰巧是十九年,竟留下了三十四种名剧和好些不朽的诗篇,全世界的人也都在公认着他是伟大。——自然,近来也有人在怀疑他的存在,就因为他写得太快,而且太好,因此想剥夺他的名誉:但结果只是蜉蝣撼大树而已。
《战争与和平》固然是值得佩服,虽然在托翁末年他自己把那价值贬折了。但它的值得佩服,并不仅是因为它的大,而是因为它的好。
莎翁的名剧每种很少有超过十万字以上的,但你能因为它们的不长而消灭作品的价值吗?
嘴是两层皮,笔可两边倒。随你倒在那一边都可以倒得出一些道理来。不过最好不要吃饱了饭再把大帽子来压人吧,物质的压力已经够伟大了!
孔子也没有做过大部头的书,然而伟大是毫无问题的。他在两千多年前已就晓得说:“博弈犹贤”的话,这可给予了人以无限的鼓励。
你口渴了,难道一定要到大海边上去才喝水么?海水不经过提炼是咸得不能入口的呀!
我们诚恳地希望,在中国的文艺界不要也弄到将军多过于士兵。
1942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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