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
徐昌图
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今夜画船何处? 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 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这首词所写的不过是前人作品中重复过千百次的离愁别绪,并不新鲜; 但就艺术表现说,却实在很新颖。那离愁别绪通过新颖的艺术表现构成一系列情景交融、心物交感的意象,而抒情主人公的行踪、神态乃至心理活动,也随之浮现于读者眼前。
全词以 “饮散离亭西去” 发端,真可谓 “截断众流”! “离亭”,是供人饯别的亭子。作者不写离亭饯别,也不写彼此惜别,却从 “饮散”、“西去” 写起,把这一切都抛在词外,省却多少笔墨! 然而 “截断众流” 之后写出的那句词,却包含着饯别的场所和过程,因而被“截断” 的 “众流” 仍然不可阻挡地涌入抒情主人公的心灵,也涌入读者的想像: 行者与送行者走向 “离亭”,到达 “离亭”,开始饮宴,劝君更饮,依依不忍分手。这一切,都是离亭 “饮散” 之前连续发生的事,只要提到 “离亭”,提到 “饮散”,就不能不想。从 “饮散” 着笔的这个起句,的确起得好! 正因为起得好,植根于这个起句的以下各句,才那样富于艺术魅力。“浮生长恨飘蓬”,是直接由 “饮散离亭西去” 激发的深沉慨叹。“生” 即人生,乃抒情主人公自指。“生” 而曰 “浮”,已见得飘流无定; 又 “恨” 其像断 “蓬” 那样随风 “飘”荡,身不由己: 则离亭饮散之后,虽说 “西去”,实则前途茫茫! 而于 “恨” 前又加一“长” 字,自然使读者想到: 对于这位抒情主人公来说,“饮散离亭”并非破题儿第一次,而是经常重演的; 而每重演一次,就增加一分身世飘零之恨。这首词,大约写于徐昌图入宋之前,它所反映的个人身世,饱和着五代乱离的时代投影。接着写“西去”。“回头烟柳渐重重” 一句,将身去而意留的情景作了生动的、多层次的体现。上船西行,却频频回头东望: 始而 “回头”,见送行者已隔一“重” “烟柳”,继续 “回头”,则 “烟柳” 由一 “重” 而两“重”、三 “重”、四 “重”、五 “重”,乃至无数 “重”,送行者的身影,也就逐渐模糊,终于望而不见了。从行者方面说,情景如此; 从送行者方面说,又何尝不然。“烟柳” 乃常见之词,一旦用作“回头”的宾语,又用 “渐重重” 修饰,便场景迭现,意象纷呈,人物栩栩欲活,其惜别之情与飘蓬之恨,亦随之跃然纸上,动人心魄。送行者既为重重烟柳所遮,“回头” 已属徒然,这才沿着 “西去” 的方向朝前看。朝前看,可以看见的东西当然并不少,但由于特定心态的支配,摄入眼底的,只是“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淡云”、“寒日”、“暮天”,这都是情中景,倍感凄凉。而那 “远” 去的 “孤雁”,则分明是抒情主人公的象征。雁儿啊,天已寒,日已暮,你孤孤零零地飞啊飞,飞向何处呢?
下片以一问开头: “今夜画船何处?” 问谁呢? 当然不是问船夫,而只是问自己。以下各句所写,乃是想像中可能出现的情景,作为对问语的回答。船在淮水上行进,现在还未起风,“潮”该是“平”的;天空中 “淡云” 飘动,月光是“朦胧” 的; 离亭话别之际,为了麻醉自己,只管喝酒,但酒意终归要消失,一旦“酒醒”,正当夜深“人静”,又有什么办法解愁; 一个人躺在船里,“孤枕”、“残灯”,思前想后,哪能入睡?熬到五更天,也许会有点儿睡意,恍惚间梦见亲人; 然而五更天往往有风,有风就起浪,即便是“轻浪” 吧,也会把人从梦中惊醒; 醒来之后,风声、浪声,更增愁烦,将何以为怀?这是多么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
这首词从“饮散”写起,截去饯行的场景,让读者去想像; 一问之后展现的画面转换和心理变化,又完全出于想像。其艺术构思,极富独创性。
柳永的 《雨霖铃》 久已脍炙人口,但读了这首词,就不难看出它是前有所承的。上片“兰舟催发”以前各句,补写了徐昌图截去的部分; 下片“今宵酒醒何处” 以下驰骋想像,与徐词“今夜画船何处”以下的写法同一杼机。当然,柳词在继承中有创造。比较起来,两首词各有独到之处,都是难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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