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渊明
人生归有道, 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营, 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 岁功聊可观。
晨出肆微勤, 日入负耒还。
山中饶霜露, 风气亦先寒。
田家岂不苦? 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 庶无异患干。
盥濯息檐下, 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 千载乃相关。
但愿长如此, 躬耕非所叹。
这首诗是陶渊明四十六岁时的作品。庚戌正是他辞彭泽令归田之后的第六年。这时,他经过一番艰苦生活的磨炼,虽然避地之心不改,但也不再如归隐之初那样沉溺在田园风光的优美静谧之中,生活教他懂得了“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的明显道理。因此出现在他笔下的已不再是篱菊南山、抚松盘桓、犬吠深巷、鸡鸣树颠的悠然情景。在这首诗中,诗人以平实的语言,深入浅出地阐明了自己在耕作劳动中所获得的深刻认识和真切体验,同时又借古抒怀,表达了终生躬耕的信念。
刘履《选诗补注》说:“此诗与前《归园田》‘种豆南山下’诗意相表里。”两诗相较,的确旨趣大抵相合,而意蕴又有表里、浅深、丰约之别。《归园田居》其三,借躬耕之苦映衬归隐躬耕之志,却没有对诗人的内心世界作深层揭示,而这首诗的内涵容量则显然深厚丰富得多。开头四句诗所说的不过是最浅显最通常的生活真理,看起来似乎本不必赘述,但诗人却是有感而发。他由厌弃仕途、归隐田园,直到发展为躬耕陇亩、自食其力,同时在对劳动的认识上也发生了艰难的演变。他能认识到衣食为人生之本实属不易。在他原先所属的官僚贵族阶级中,真有人对此一窍不通。历史上以昏庸著称的晋惠帝在天下荒乱、百姓饿死的情况下,居然提出了“何不食肉糜”的救民之策。可见他们根本不懂衣食为人生之本,是一帮“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的糊涂虫!如此求自安,无异于南辕北辙。就在诗人创作此诗的那一年,豫章、江州、浔阳一带正是卢循起义军与刘裕等军阀激战的时刻,东晋王朝已处于风雨飘摇、末日将临的危局之中。诗人径直提出自己对人生之道的新认识,虽然不敢说必定有警世之意,却也应该是言有所指的。
其下十二句具体描述躬耕生活。“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二句总写一笔,以春耕、秋收概括了一年四季辛勤劳作的情景,表现出“力耕不吾欺”的自慰自乐心境。“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与《归园田居》其三之“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正可谓异曲同调。不过此诗写田家之苦,突出风霜霰雪、山气阴寒的恶劣环境,则显然较后者更深一层。不仅如此,有了六年躬耕生活体验的诗人对农家生活的苦乐、对农夫们的思想感情,也比归隐之初理解得更深透、更真切了。他深深懂得生活如此艰辛的农夫们何以会因为“岁功聊可观”便会那样满足和快乐。“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四句正是对这一问题的具体解答。田家一年到头辛苦得很,只是为了吃饭穿衣,为了生存,就无法摆脱这深重的苦难。他们的四体诚然被累得筋疲力竭,然而日子过得倒也太平,没有什么意外的横祸侵扰他们。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谓的“异患”究竟是指什么。在陶渊明写作此诗前后,一方面孙恩卢循领导的起义军消灭了大批官僚贵族,另一方面统治阶级内部的连年火拼,也使士大夫阶层随时都会有生命之虞。诗人在此正是以农家的平安度日与仕途的险象丛生相对比而言的。所以他辞官归隐的原因中,也不能说没有全身避害、视当官作宦为畏途的因素。田家生活尽管苦一些,却安然无患,而且在劳动之余,还可以享受“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的快乐。如此真切的感受,若无亲身体验,哪里写得出来!
经过这样一番比较,诗人对田家生活已十分满足了。他觉得自己对孔子时代耦耕于野的隐士长沮和桀溺的心志理解颇深,虽然遥隔千载,归隐之志却息息相通。既然如此,亦复何求!此诗以“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作结,表明了对躬耕生活的态度:只求长此以往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又何必叹息躬耕之苦呢!
综观全诗,其旨在阐明归隐躬耕之理,但因为诗人借助生动形象的描写和深切的生活感受表达此理,故而诗中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并无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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