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赵执信·道傍碑》原文赏析
道傍碑石何累累,十里五里行相追。细观文字未磨灭,其词如出一手为。盛称长吏有惠政,遗爱想象千秋垂。就中文字极琐细,龃龉不顾识者嗤。征输早毕盗终获,黉宫既葺城堞随。先圣且为要名具,下此黎庶吁可悲! 居人过者聊借问,姓名恍惚云不知。往者于我本无恩,去后遣我如何思? 去者不思来者怒,后车恐蹈前车危。深山凿石秋雨滑,耕时牛力劳挽推。里社合钱乞作记,兔园老叟颐指挥。请看碑石俱砖甃,身及妻子无完衣。但愿太行山上石,化为滹沱水中泥。不然道傍隙地正无限,那得年年常立碑!
诗题中的“傍”,通“旁”。所谓“道傍碑”,是封建时代歌颂卸职地方官吏德政的石碑,也叫“思政碑”、“功德碑”。封建时代确曾有少数循吏,留德泽于地方,他们的政治措施深为当地人民感颂,因而人民自发地为他们立碑以志去后之思。但这样的官毕竟只是少数。许多无丝毫德泽可言,甚至贪残刻毒的官吏,卸任之后,也有人给他们树碑纪德。地方官在任日短,此去彼来;于是道旁石碑,一块接着一块。这不但滋长了溢滥之风,而且混淆良莠,颠倒是非,形成一种恶劣的社会风气。诗人有感于此,写了这首七言古诗,进行揭露讽刺。
诗的第一部分,先从碑文的内容揭露其虚伪性。道路两旁,碑石累累,十里五里,绵延不断。细看碑上文字,千篇一律,仿佛出于一人之手。那些碑文说:这位长官在这里任职时,做了许多施惠于民的好事;他在这里留下的勋名,将流传千秋万世而不朽。至于碑上所记的具体事迹,十分琐细,无关宏旨,而且前后矛盾(龃龉),笑话百出。碑文中说,某某人在这里为官,征收赋税的工作完成得非常早;许多大盗案都在他任内破获;他关心教育,把学宫(黉宫)修葺一新;多年坍塌的城墙,也是他任中整修好的。修学宫即显示尊师重道,那时的“师”和“道”,首先是至圣孔子先师,孔孟儒家之道。因此诗人说:“先圣且为要名具,下此黎庶吁可悲。”连儒家圣贤都成了这些官吏猎取声名的工具,身居下层的平民百姓被迫为他们歌功颂德,不就更为可悲了吗?以上是诗的第一大段。
第二大段,从对话中引出“居人”(居民,被迫为这些官吏立碑的平民),用“居人”的话拆穿碑文的虚伪性。“居人过者聊借问”,诗人遇见当地居民,借问他们是否知道碑文上记述的事实;居民不但对碑文中记的德政一无所知,甚至连这些官吏的姓名也恍恍惚惚记不清了。这些居民说:“此人在这里做官,其施政对我本无恩德可言;现在卸职离任,叫我怎样会思念他?”那么,这碑是什么人迫使居民树立的呢?原来,是出于接任官员的意旨。因为,不给卸任官员立碑,他们担心将来自己一旦去职,也会没有人为他立碑颂扬功德。诗中“去者不思来者怒,后车恐蹈前车危”,一语道破了道旁碑石累累的原因,揭露最为深刻。“居人”还说: “记得当年立这碑的时候,深山凿石,又遇上秋雨路滑;石头太重,人运不动,就驱使正忙于耕作的牛去拉运石头。村里人没文化,没有人会作碑记文字,于是大家出钱,请来一位仅仅读过村塾启蒙课本的迂老头(兔园老叟)代笔,指挥立碑事宜。这位老夫子神气十足,哼哼鼻子,翘翘下巴,东指西点,煞有介事。碑文就这样写出来了,刻上去了,碑也立起来了,还修了个护碑亭。你看,这碑亭全是砖砌起来的(砖甃)。碑亭修得这样讲究,可我们这些为官员立碑的穷汉子和妻室儿女,身上却没有一件完整的衣裳!”这一段陈述,在戳穿功德碑的虚伪性的同时,还深刻地揭露了立碑给平民带来的经济负担。身无完衣的百姓和砖砌华美的碑亭构成鲜明对比,形象地说明这些官吏在任时不曾有德于民,卸职后还要立碑扰民,这就是他们留下的“德泽”,这就是他们留下的“去后之思”。
最后四句是诗人的感慨。他希望太行山上的石头变成滹沱河水中的泥沙。世间再没有石头,自然也就不会立功德碑了。不然,道路边上空地无限,那石碑也就年年立下去,没完没了。读者也许要问,希望山石化泥,未免过于渺茫。为什么不向朝廷当道揭露,以杜绝这种歪风呢?对!诗人应该那样做,却并没有那样做。这正是结尾的深刻之处。由于当时整个社会“大伪斯兴”,没有人过问这种事,诗人才不得已寄希望于幻想。这样作结,加深了主题,诗中由讽刺立碑一事扩大为讽刺整个社会风气。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赵执信诗风,标举“思路劖刻”四字。什么叫“劖刻”?“劖刻”意近“深峭”,“劖”又有刻薄嘲讽的含义。赵诗确实峭拔有骨力,语多深刻、辛辣。这首《道傍碑》的结尾,寥寥数言,语语沉痛,忧愤深广,嘲讽辛辣,表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诗风。
其次,赵诗学杜,在这首诗里也表现得非常鲜明。除了现实主义精神一脉相承外,在诗的构局上,也有仿佛之处。杜甫《兵车行》,先叙写送行场面,中以问答深化主题,最后出以感慨议论。这首《道傍碑》,结构与之如出一辙。《兵车行》中间记“行人”大段陈述,用“道旁过者问行人”一语勾起;这首《道傍碑》也是用“居人过者聊借问”一语,引出“居人”一段倾诉,写出凿石立碑的全部过程。在叙事诗中引入问答,好处在于使记叙文字不板滞,显得灵活多变。这也是赵诗的一个特点。
赵执信的现实主义名篇,如这首《道傍碑》和《氓入城行》,都有喜剧情调,这又是赵诗一个显著的特色。说道旁碑石之多,用“十里五里行相追”,仔细一看碑文,“其词如出一手为”。为什么那么多碑文竟然千篇一律?一方面,歌功颂德,尽出虚构,多是套语空文,自难免面目相似;另一方面,此间碑记,又都出于“兔园老叟”笔下。此等冬烘先生,胸中有多少蹊径?写来无非陈词滥调,千人一面,千口一词。设想一下碑文内容,便使有识者忍俊不禁。“盛称长吏有惠政,遗爱想象千秋垂”,这是对碑文内容的概括。“盛称”一语,已够辛辣;连官吏的名字已很快被立碑人忘记,其“遗爱”居然“想象”千秋永垂,这不是有喜剧意味吗?写撰文立碑经过,“兔园老叟颐指挥”,仿佛画出了这位不学无术的冬烘先生,在农民面前自诩识文断字,念念有词,颐指气使的酸腐形象。一人摇头晃脑,众人莫名其妙,场面情节,都深具喜剧效果。碑文盛赞“父母官”,老百姓连他的名字也早已忘记,这些都是喜剧。——喜剧,无非是把人间的丑恶撕开给人看;强迫人民立碑颂德,不正是人间丑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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