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夏完淳·六君咏》原文赏析
史太师
忠清卓荦姿,夙昔事戎马。隆望震华夷,嘉名泽风雅。金台涕泗中,发愤复楚社。出师计不就,战死维扬野。西风五丈原,冥冥云龙驾。盈盈阴雨时,时见神灵下。
黄少保
漳浦介以廉,自负韬钤术。风流映古今,遗世真独立。戎马非所长,振羽入罗罼。言从孤竹风,慷慨誓绝粒。亡秦虽不成,报国心已毕。灵旗缥缈间,阴飚斩卫律。
刘亚相
刘公执法臣,威仪世所则。弟子三千人,绍兴邹鲁迹。朝野四十年,讲坛日翼翼。一死存大常,道宗传入室。周粟义不餐,何况非刘石。遗恨归河山,流风邈难即。
徐詹事
文靖黼黻才,华国懋述作。世称马与徐,遵道适华朴。要离墓草青,胜事空寂寞。千载有遗风,慨然排冥漠。始知风雅儒,大勇甘沟壑。灵旗动虚无,清晖宛如昨。
祁中丞
中丞多风姿,简贵出尘表。修饰好羽仪,凌云独矫矫。方圆表里间,立朝气清杳。曹娥千载流,忠孝颇同调。睠言从彭咸,乘风驾缥缈。先人在九原,颇忆当时好。
金司马
司马盛意气,豪举不可亲。翩翩云中龙,渺忽谁能驯?牙旗风萧萧,恸哭惊鬼神。轻生贵任侠,英爽殊逼人。功名尽一剑,壮志苦不伸。纵横一世间,卓荦谁比伦!
六位弥漫着天地正气,闪射着熠熠光华的晚明英烈,巍然屹立在组诗中。诗人仿佛不是在纸上,而是在清莹芳洁的汉白玉石上,刻塑着他们动山河、泣鬼神的奇风壮节。在诗人饱含热泪、举笔挥毫之际,我们即可追随他铮铮有声的落笔,逐一瞻仰这六位英烈的丰采——
第一位须髯飘飘、卓立不群,他就是“隆(盛) 望震华夷” 的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史可法! 史可法督师扬州,拒守城楼。当清兵“用巨炮击城西北隅”,墙毁城破之时,他自刎未死,被俘于小东门,乃厉声大呼: “我史督师也,可速杀我!”终于壮烈捐躯。这就是“出师计不就,战死维扬野”的悲壮一幕。不过,诗人在为他“塑像”时所着力刻画的,还是他恸哭“金台” (朝廷三公、宰辅所居)、誓复社稷的横剑“涕泗”景象。一位神州陆沉中力战狂澜的 “戎马”宰相,就带着这凛凛生气,昂然竖立读者眼前!
在他身后右立者,是耿介廉正、深通“韬钤” (兵法《六韬》及《玉钤篇》的合称) 之术的一代名臣黄道周 (因为生于福建漳浦,故称漳浦)。早在崇祯时代,他即因 “抗疏诋言”权臣杨嗣昌,被连降六级,充军湖广而名震天下。南京陷落后,黄道周任唐王英武殿大学士,以 “义旅九千余人”转战婺源(今江西),兵败被执。“至江宁 (今南京),临刑过东华门, 曰: ‘此与高皇帝陵近, 可死矣!’” 因含笑就戮。诗人以 “戎马非所长, 振羽入罗罼(bi,捕鸟免之网)”,刻塑他以文臣投身“戎马”生涯,义无反顾、慷慨赴死的壮节。那“遗世独立”、辉映古今的高风,能不令后人肃然起敬?
与黄道周并肩而左立者,是“清正敢言” 的左都御史刘宗周 (绍兴人)。他早年入“东林书院,与高攀龙讲习”; 后“筑证人书院”,培养了众多门生、弟子,故诗人以孔子“贤人七十、弟子三千”为比,盛推其“朝野四十年,讲坛日翼翼 (繁盛貌)”的育才之功。贞臣姜采、熊开之以言事下诏狱,刘宗周即“约九卿共救之”,被崇祯“革职为民”; 福王监国南京,他又为“江左兴亡”,力排“马士英荐阮大铖知兵”之议——这就是诗中所称叹的 “刘公执法臣,威仪世所则”的清刚之风。南京沦陷,宗周 “徒步荷戟,诣杭州,责巡抚马鸣骏发丧讨贼”。杭州失守后,他即效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之举,绝食而死。其 “一死存大常”的烈烈“流风”,正是这样高邈入云,仰瞻难及的呵!
接着两位是先后赴水殉国的徐汧 (任福王少詹事)、祁彪佳(曾任大理寺丞)。徐汧才思俊发,文章著述誉满天下,故诗人赞以“文靖黼黻 (辞采绚丽) 才,华国懋 (mao,盛) 述作。”祁彪佳“生而英特,丰姿绝人”,自有一种 “修饰好羽仪,凌云独矫矫” 的不凡仪度。南京失陷之日, 徐汧悲恸恻怛, 愤然“投虎丘新塘桥下死, 郡人赴哭者数千人”。继而杭州被破,祁彪佳亦从古贤 “彭咸” (殷代贤臣)水死之义,“端坐池中而死”。两位英烈慷慨殉国的悲壮景象,诗中虽以 “慨然排冥漠(幽暗无声之水)”、“睠 (眷恋) 言从彭咸” 的呜咽之语叙来,那效果却如惊雷震荡前的闪电一样,刹那间把他们摇曳天地的巨大身影照亮了!
还有一位是豪侠的武将金声。诗人落笔即传刻他云龙般的 “意气” 和 “豪举”,令读者于仰瞻之际,立感有一种风云叱咤的英爽之气,“逼人” 而来。正是他,在清兵攻破南京的时候,“悬高皇帝像,率士民拜哭”誓师; 接着就“纠集义勇保绩溪、黄山,分兵扼六岭”,并以迅雷之势“拔旌德、宁国诸县”。“牙旗风萧萧,恸哭惊鬼神”二句,就是诗人刻塑这位将领忠勇之气的最深情的一笔。可叹的是,“功名尽一剑,壮志苦不伸”——他也终于兵败被执,喋血于南京城外!
读者可以看到:由于诗人既注意展示这些英烈的平生秉性,又着力传写他们在家国沦丧、生死系于一发之际的凛然大节,六位烈士就带着各自的音容笑貌,或坚毅、或沉静、或慨然大呼,或须发皆张,均意气如生地聚集于读者眼前,组成了一座巍巍高耸的英雄群雕。
当然,诗歌毕竟不同于雕塑,它可以突破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在“思接千载”、“神游万仞”中自由想象。本诗就充分发挥了这一长处。为了更鲜明地表现英烈们的不朽精神,诗人常常在深情的描述中,突然倒转时空,援引往哲、古贤的典故来加以映照。如写史可法,诗中即出现了“西风五丈原,冥冥云龙驾”的动人联想:以三国名相诸葛亮陨身五丈原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精神,遥映史可法的壮烈殉国,便在古今映照之中,凸现了史可法殉国之举的伟大。写徐汧在虎丘山下的投水赴死,诗中先就发出了“要离墓草青,胜事空寂寞”的啸叹。以春秋义士要离在江浪之中刺杀庆忌,而后自刎身死的故事,引出“千载”以后贞臣徐汧“慨然排冥漠”的壮举。让两位同生于吴中,又同样舍身取义的烈士,前后辉映、互相叠印,便愈加产生震撼读者身心的感染力量。除此以外,诗人还借助于超现实的奇幻之思,来表现英烈身虽死而志不灭的豪情。如写黄道周之殉国,结句即突发奇想:“灵旗缥缈间,阴飚斩卫律”——这位在高皇帝陵捐身的贞臣,就是去到阴曹,也还要大张征伐之旗,驾驭狂怒的阴风,斩杀那叛国投敌的胡将卫律(“卫律”事见《汉书·苏武传》)。其忠贞刚烈之气,实在是生死不泯的呵!又如写祁彪佳之水死,诗人又有“睠言从彭咸,乘风驾缥缈。先人在九原,颇忆当时好”之句,设想祁彪佳去到九泉之下,将与同是沉水殉国的诗人父亲夏允彝相遇,共叙生前的交好之情,那情景又多么悲壮动人!
《六君咏》采用“组诗”方式,分咏六位殉国英烈,使之融成一篇,这种形式,显然取法于陶渊明的《咏贫士》和颜延之的《五君咏》。不过陶、颜所歌咏的,都是古人;写法上或重在对人物品性作客观展示(如颜延之),或重在抒写自己的情志(如陶渊明)。夏完淳则采用这种体式为当代英烈“塑像”,既展示其平生事业,又突出表现他们前仆后继、抗清殉国的大节,使这篇组诗带有了“人物传纪”和“诗史”的特征。诗中融叙事、哀悼、抒情于一炉,其刻画笔力之刚劲、情感抒写之浓烈、深沉,无疑都胜过了陶、颜诸人。这篇情词悲壮的组诗,将与英烈们的铮铮壮节,一起震响在万世读者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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